第七區邊緣，一座隸屬於“新生”集團、名義上是廢棄生物樣本庫的灰色建築深處，隱藏著不為外人所知的安全屋。這裡沒有窗戶，空氣依靠循環係統維持，帶著一股消毒水和金屬的冰冷氣味。牆壁是厚重的合金，足以屏蔽絕大多數探測信號。與其說是安全屋，不如說更像一座現代化的陵墓。
薩法·維拉坐在一張簡單的合金椅子上，身姿依舊挺直，如同沙漠中曆經風沙而不倒的胡楊。她身上那件陳舊的深褐色長裙與這個充滿科技感的冰冷環境格格不入。她閉著眼，仿佛在冥想，又像是在等待著什麼。臉上的皺紋在頂燈冷白的光線下顯得愈發深邃，每一道都像是刻滿了歲月的秘密。
合金門無聲地滑開。
林湛走了進來。他換下了發布會時那身象征權威的昂貴西裝，隻穿著一件簡單的黑色高領衫，但眉宇間的疲憊與緊繃的神經線條卻無法掩飾。他沒有帶隨從，甚至沒有通知艾拉。這是他必須獨自麵對的旋渦。
腳步聲在寂靜的房間裡回響。
薩法緩緩睜開眼，那雙清澈銳利的眸子看向林湛，沒有驚訝，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深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靜。
“你來了。”她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
林湛在她麵前數步之外停下，沒有坐下。他審視著這個女人，這個據基因檢測結果證實，與他血脈相連的陌生人。一種複雜難言的情緒在他胸腔裡翻湧——被隱瞞的憤怒，對真相的渴望，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對於“母親”這個概念的茫然。
“湯姆森發生了異變。”林湛開門見山，聲音冷硬，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實驗報告，“皮膚下出現發光脈絡，神經簇重組，發出無法理解的音節。監測到強烈的、非正常的生物電輻射。”
薩法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仿佛早已預料。“靈髓網絡正在他的物質載體上顯化。他的個體意識過於脆弱，無法承受連接‘母體’時的能量衝刷，導致了結構的……崩塌與重塑。”
“靈髓網絡？母體？”林湛重複著這兩個從古老手稿中看到的詞，語氣帶著壓抑的質疑，“那些全球範圍內發生的、‘淨化者’之間的同步行為呢？還有那條無法追溯的幽靈頻率？地下管道裡乾擾我手下設備的異常能量場？這些，也都是你所謂的‘母體’和‘網絡’的傑作？”
“是回應。”薩法糾正道，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林湛，看到了更深遠的東西，“是個體意識初步接入網絡時產生的漣漪，是‘母體’在漫長沉睡後，感知到鑰匙插入鎖孔時……無意識的悸動。”
“鑰匙？”林湛的瞳孔微微收縮。
“‘淨化序列’。”薩法緩緩道出這四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像錘子敲打在林湛的心上，“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隱藏在‘淨化序列’核心，那段連你也未曾完全理解的、源自穆裡亞最終遺產的‘引導代碼’。它並非你的創造，林湛，它一直存在於你的血脈深處，等待著被喚醒。你，隻是那個被選中的、將這把鑰匙插入鎖眼的人。”
血脈深處……引導代碼……被選中……
林湛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眩暈。他畢生引以為傲的智慧結晶，他改變世界的基石，原來早已被預設？他所謂的“靈感迸發”，不過是古老程序在特定血脈載體上的自動運行？
“為什麼是我？”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因為你是我的兒子。”薩法的語氣平淡，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身上，流淌著穆裡亞守護者一族最後的血脈。我們是‘契約’的看守者，也是‘母體’與物質世界之間的橋梁。”
“契約？什麼契約？”林湛追問，他感覺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那個令人恐懼的核心。
薩法沒有直接回答，她微微仰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合金天花板，投向了渺遠的星空，或是更深邃的時間長河。
“穆裡亞，並非如後世考古學家猜測的那般，毀於天災或戰爭。”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吟誦史詩般的韻律，“他們走到了生物與意識進化的巔峰。他們個體的意識強大到可以脫離肉體短暫存在，他們構建了一個覆蓋全球的、共享知識與感知的靈髓網絡——那就是‘母體’的雛形。他們幾乎成為了神。”
“但極致的光明，也意味著極致的陰影。個體的意識在融入集體的狂喜中，逐漸失去了自我存在的坐標。創新、情感、獨立意誌……這些被視為‘噪音’和‘低效’的東西被逐漸剝離、抹平。整個文明變成了一潭波瀾不驚、卻毫無生機的死水。他們擁有了永恒，卻失去了意義。”
林湛屏住呼吸，他仿佛看到了一個輝煌而冰冷的文明最終圖景——無數意識如同光點，彙入一片無邊無際的光之海洋，沒有個體，沒有差異，隻有永恒的、靜止的“一”。
“在徹底同化之前，穆裡亞最後的先知們預見了這終極的虛無。”薩法的聲音低沉下來，“他們意識到，純粹的意識集體化是一條進化死路。於是，他們做出了一個悲壯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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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以舉族之力，將那個初生的、渴望同化一切的‘母體意識’強製沉眠，將其核心封印在星球靈脈的節點深處。同時，他們拆解了連接‘母體’的鑰匙——也就是你使用的‘引導代碼’，將其烙印在一支守護者血脈的遺傳信息最深處，並立下了沉重的‘契約’。”
“契約的內容是：守護者血脈的後裔，需在文明再次走到進化十字路口、麵臨集體意識誘惑時，做出選擇。要麼，徹底銷毀鑰匙，讓‘母體’永遠沉睡，人類繼續在個體意識的道路上摸索，承受其帶來的孤獨、衝突與不確定性；要麼，激活鑰匙，重啟‘母體’，但必須為這個集體意識注入無法被磨滅的‘個體性’錨點，創造一個既能共享、又能保有獨立意識的……新人類。一個真正的，升華的族群。”
薩法將目光重新聚焦在林湛臉上，那目光沉重如山。
“而你，林湛，我的孩子。你在這個時代，在我們這一支守護者血脈幾乎凋零殆儘的時候，覺醒了鑰匙。但你……你選擇了最危險，也是最懶惰的道路。你隻激活了連接，卻忽視了契約的核心——注入‘個體性’錨點。你隻是在重複穆裡亞的舊路，將無數毫無防備的個體，推向那個渴望同化一切的、沉睡的集體意識！”
林湛如遭雷擊，踉蹌著後退了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合金牆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契約……選擇……個體性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