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仿佛比往年更為漫長。紅星機械廠家屬院內,蟬鳴如潮,與遠處車間傳來的機器轟鳴交織成一片,沉甸甸地壓在午後的空氣裡。
林曉燕站在校門口那張鮮豔的紅榜前,四肢百骸都漫上一股寒意。
汗珠沿著她的鬢發滑落,悄無聲息地滲進那件洗得泛白的淺藍色襯衫領口。她下意識地攥緊衣角,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目光卻固執地在榜上反複逡巡。
沒有。從第一個名字看到最後一個,再倒回來確認。視線已然模糊,可“林曉燕”三個字,始終不見蹤跡。
“曉燕?”
身後傳來班主任李老師的聲音,帶著幾分欲言又止。林曉燕猛地轉身,對上那雙藏在鏡片後、寫滿複雜情緒的眼睛。
“李老師,我是不是……看漏了?”她的聲音抑製不住地顫抖,像繃緊的弦。
李老師推了推眼鏡,一聲輕歎融化在燥熱的空氣裡:“彆找了,你沒看漏。”他略作停頓,壓低嗓音,“校長找我談過話……是你家裡的那個老問題。可惜了,你本是能考上的。”
“成分”。
這兩個字像猝不及防的鈍擊,狠狠撞在林曉燕心口。她知道父親早年那段往事是個陰影,卻未曾料到,連高考這座獨木橋,都不允她通過。
陽光下的紅榜鮮豔得刺眼。身旁,幾名考取的同學正興奮地相擁,討論著如何慶祝。他們的笑聲清亮地劃破沉悶的空氣,卻像針一樣紮在她的耳膜上。
“先回家吧,曉燕。”李老師拍了拍她單薄的肩膀,“路不止一條,你是個有悟性的孩子,總會找到方向的。”
她已記不清是如何走出校門的。自行車鈴聲叮當作響,有相識的同學路過,高聲問她考得如何,她隻是茫然地搖頭,連擠出一個微笑的力氣都已耗儘。
柏油路麵被烈日烤得發燙,踩上去微微粘著鞋底。道旁的梧桐枝葉蓊鬱,蟬聲聒噪,攪得人心緒紛亂。她拖著沉重的步子,沿著斑駁的樹影,慢慢地朝那個稱之為“家”的地方挪去。
紅星機械廠家屬院是那種再典型不過的老式筒子樓,三棟五層的灰磚建築呈“品”字排列。牆麵殘留著歲月剝蝕的印記,依稀可見“工業學大慶”的斑駁字跡。公用水池邊,幾個婦女正邊洗菜淘米邊閒話家常。空地上,孩子們追逐嬉戲,跳皮筋、彈玻璃球,濺起一陣陣無憂無慮的笑鬨聲。
這一切,熟悉得令人心頭沉悶。
“曉燕回來了?”坐在門口竹椅上乘涼的王大媽搖著蒲扇招呼,“臉色咋這麼差?是不是天太熱,吃不消了?”
林曉燕勉強牽動嘴角:“沒事,王阿姨,就是有點累。”
她快步走進三號樓門洞。樓道裡光線昏暗,堆擠著各家舍不得丟棄的雜物,空氣裡混雜著飯菜香和若有若無的煤煙氣味。
站在自家那扇漆色剝落的木門前,她深吸一口氣,才掏出鑰匙。
“喲,咱們的大學生回來了?”
剛推開門,繼母孫秀英那帶著明顯譏誚的嗓音便從客廳傳來。她正伏在縫紉機前改衣服,頭也沒抬,嘴角卻掛著一絲涼薄的笑意。
林曉燕沉默地脫下單薄的布鞋,換上拖鞋。
“考得咋樣啊?是清華還是北大?”孫秀英停下踩踏板的動作,斜眼睨著她,“我早說過你不是讀書那塊料,白費幾年糧食。老林家祖墳上,可沒長那根蒿子!”
父親林衛國正坐在小凳上,埋頭修理一把舊鎖。聽到這些話,他隻是把脊背佝僂得更低了些,手中的鉗子用得格外用力,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爸,我回來了。”林曉燕輕聲說。
林衛國含糊地“嗯”了一聲,依舊沒有抬頭:“沒考上就沒考上吧,姑娘家,識幾個字夠用了。”
十三歲的繼弟林小寶從裡屋竄出來,手裡揮舞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皮青蛙:“媽,我要吃冰棍!姐沒考上大學,省下的錢給我買冰棍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