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先進典型”帶來的效應，像石子投入湖心，漾開的波紋比曉燕預想的還要廣闊。
縣廣播站的報道播出後，“林記”點心鋪和她的魚塘、蜂箱一下子在縣城出了名。不僅是街坊鄰居，連許多城裡人都慕名而來，有的是為了買那上了廣播的“蜜語”點心和新鮮魚獲，有的純粹是好奇，想來看看這個被宣傳的“致富能手”到底啥樣。
鋪子生意前所未有的火爆，常常不到中午點心就銷售一空。魚塘裡達到規格的魚也被搶購了不少。連帶著，娟子的工錢都漲了一截，小姑娘乾得越發有勁，臉上整天紅撲撲的。
於得水技術員往這兒跑得更勤了，真把這兒當成了他的“科技推廣點”，不僅指導養蜂，還開始攛掇曉燕嘗試在塘邊種桑樹，搞什麼“桑基魚塘”的生態循環模式，說得天花亂墜。曉燕被他說得心動，但又擔心投入太大，一時猶豫不決。
陳默的傷徹底好了，卸掉了繃帶，恢複了跑車的工作。但他出車的頻率似乎比以往低了些，在家待的時間多了起來。他依舊沉默，但會默默幫曉燕處理一些重活，或者在她忙得團團轉時，不動聲色地幫她照看著蜂箱和魚塘，防止好奇的顧客靠得太近。兩人之間那層因馬小翠事件產生的薄冰，在日常的相處中漸漸消融，一種更深沉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悄然滋生。
生活仿佛駛上了一條順風順水的快車道，充滿忙碌、收獲和淡淡的喜悅。
這天下午，鋪子裡的點心早早賣完，曉燕正和娟子清洗模具，一輛黑色的、鋥光瓦亮的上海牌小轎車，竟然緩緩開進了家屬院，停在了她的鋪子前！
這小轎車在灰撲撲的家屬院裡實在太紮眼了，立刻引來了全院人的注目和議論。這年頭，能坐小轎車的，可都不是一般人。
車門打開，先下來一個夾著公文包、穿著白襯衫和毛背心、乾部模樣的中年男人。緊接著，後座下來一位四十多歲、穿著剪裁得體的深色女式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氣質乾練利落的女同誌。她戴著金絲眼鏡，目光銳利地掃視了一下院子，最後落在了“林記”點心鋪的招牌上。
“請問，哪位是林曉燕同誌？”乾部模樣的男人上前一步，客氣地詢問，帶著一點外地口音。
曉燕心裡疑惑，放下手裡的活，擦了擦手走出來：“我是林曉燕。您二位是？”
那位女同誌走上前，伸出手，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微笑，語氣卻不容小覷：“林曉燕同誌，你好。我是省城‘春光食品廠’的副廠長，我姓梁，梁蘭。”她又指了指旁邊的男人，“這位是縣工業辦的周乾事。”
省城食品廠？副廠長？曉燕心裡一驚，連忙和她握手：“梁廠長您好，周乾事您好。”她的手因為剛沾了水，有些涼，而對方的手乾燥有力。
周乾事笑著解釋：“小林同誌，梁廠長這次下來考察鄉鎮企業，在縣裡聽說了你的事跡，很感興趣，特意過來看看。”
梁蘭點點頭，目光已經像掃描儀一樣，將小小的點心鋪、旁邊的窩棚、遠處的魚塘和蜂箱都打量了一遍，最後回到曉燕身上，開門見山：“林曉燕同誌，你的情況我大致了解了一下。個體經營，能發展到這個規模，產品質量和口碑都不錯，很有想法，也很有潛力。”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正式：“我們‘春光食品廠’是省裡的老字號國營廠，主要生產糕點、糖果和罐頭。近年來，隨著政策放開和市場變化，廠裡也在尋求新的發展思路，比如開發一些更有特色、更貼近市場需求的新產品。”
曉燕的心跳開始加速，隱約猜到了什麼。
果然，梁蘭繼續道：“你的蜂蜜點心，理念很新穎，口感也有獨到之處。雖然目前規模還小，但代表了某種消費趨勢。我們廠裡有意向，邀請你以‘技術合作’的形式，參與我們新產品的研發。我們可以提供設備、場地、資金和銷售渠道，你主要提供技術指導和配方支持。當然，我們會支付相應的技術轉讓費或分成。”
技術合作？和省城的大國營廠？
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周乾事在一旁補充，語氣帶著鼓勵：“小林同誌，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啊！能和‘春光’這樣的大廠合作，對你個人發展、對咱們縣個體經濟都是一個很好的宣傳和促進！”
曉燕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機遇砸得有點懵，心臟砰砰直跳。省城大廠！那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世界！如果合作成功，她的技術得到認可，收入肯定會大大增加，還能學到很多東西，見識更廣闊的天地……
巨大的誘惑擺在眼前，她幾乎要立刻點頭答應。
但就在這時，於得水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推了推眼鏡，插話道：“梁廠長，周乾事，想法是好的。但是合作方式是不是可以再商量？比如，能不能就在我們本地建個小的加工點，由曉燕同誌主要負責，你們提供訂單和技術標準？這樣既能保證產品特色，也能帶動本地就業和原料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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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得水顯然是想把好處更大程度地留在本地，也擔心曉燕去了省城大廠，會失去自主權，甚至被吞並。
梁蘭看了於得水一眼，笑容不變，語氣卻帶著大廠特有的自信和強勢：“於技術員的建議也有道理。但新產品研發需要集中的技術力量和穩定的生產環境，在省城總部進行效率更高，質量也更容易把控。至於原料，如果合作順利，我們當然會優先考慮采購當地的優質蜂蜜和其他農產品。”
她再次看向曉燕，目光銳利：“林曉燕同誌，這是個很重要的決定。你不必立刻答複我。可以好好考慮一下，也可以來省城我們廠裡實地考察一下再做決定。這是我的名片。”
她遞過來一張印刷精美的名片，上麵印著“春光食品廠”、“副廠長梁蘭”以及省城的電話和地址。
送走了梁廠長和周乾事，那輛黑色的小轎車在一片羨慕驚歎的目光中駛離了家屬院。曉燕捏著那張散發著淡淡油墨香的名片，心裡卻像開了鍋的水，久久無法平靜。
巨大的喜悅、興奮、憧憬，與一絲隱約的不安、糾結交織在一起。
去省城？和大廠合作？這無疑是跳出眼前小天地的絕佳機會，能讓她的事業邁上一個全新的台階。
可是，去了省城，魚塘怎麼辦？蜂箱怎麼辦？剛剛有起色的一切怎麼辦？交給彆人打理？她舍不得，也不放心。還有……陳默呢？他會怎麼想？他會支持她去嗎？如果她去了，他們之間剛剛穩定下來的關係，又會麵臨怎樣的考驗？
於得水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分析著利弊，提醒她注意保護自己的技術和權益，不要被大廠“套路”了。
娟子則一臉崇拜和向往：“曉燕姐！你要去省城當技術員了？太厲害了！”
鄰居們也圍過來，七嘴八舌，有的羨慕祝賀，有的擔心她走了鋪子關門，有的則覺得個體戶能跟國營大廠合作，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曉燕心裡亂糟糟的，她下意識地看向陳默的屋子。他剛才一直在旁邊聽著，沒有插話，此刻正靠在門框上，目光沉靜地看著她，看不出喜怒。
她需要和他商量。這個決定，可能改變她人生的軌跡。
機遇的大門已經打開，門外是繁華省城和無限可能。門內，是她辛苦打拚的一切和難以割舍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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