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的腿傷出現了反複。因為那次擅自出院和後來的勉強活動，傷口感染了。他發起了高燒，整條右腿紅腫發熱，疼痛讓他夜不能寐，時常在昏沉中發出壓抑的呻吟。醫生嚴厲地批評了曉燕，說如果再不好好臥床，這條腿可能真的保不住了。
曉燕心如刀絞，內疚與焦慮幾乎將她壓垮。她辭掉了所有零活，寸步不離地守在陳默床邊。昂貴的抗生素像流水一樣花出去，那筆表彰大會的獎金很快就見了底。曉燕不得不再次硬著頭皮，向於得水、娟子，甚至王大媽開口借錢。每一張借條，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心上。
屋漏偏逢連夜雨。由於長時間無法正常經營，點心鋪子的老主顧流失了不少。蜂箱和魚塘也因疏於照料，狀況不佳。孫秀英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飯桌上的閒話也漸漸多了起來：“這日子還過不過了？一個大子兒不進，倒往外掏個沒完！真當家裡是開善堂的？”
最讓曉燕難堪的是，沈柏晟又來過一次。他不知從哪裡聽說了陳默傷勢惡化的消息，帶著一些營養品和一小疊錢過來。彼時曉燕正在院裡洗涮陳默弄臟的床單，雙手凍得通紅。
“曉燕，這些你先拿著應急。”沈柏晟將錢遞過來，眼神複雜，有同情，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曉燕看著那疊錢，像被蠍子蜇了一下，猛地縮回手，語氣生硬：“謝謝沈技術員，不用了。我們能挺過去。”
沈柏晟的手僵在半空，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和不解：“曉燕，你彆逞強…這沒有外人知道…”
“我說了，不用！”曉燕突然提高了聲音，眼圈瞬間紅了，“我的男人，我自己能照顧！不勞您費心！”她也不知道哪來的這麼大反應，或許是長久壓抑的委屈和自尊在這一刻爆發了。
沈柏晟怔住了，看著眼前這個衣衫簡樸、麵容憔悴卻眼神倔強的姑娘，最終什麼也沒說，放下東西，默默離開了。他知道，那道無形的牆，已經堅不可摧。
陳默的高燒終於退了，但人更加消瘦沉默。他清醒的時候，常常盯著糊著舊報紙的屋頂，眼神空洞。偶爾，他會看著曉燕忙碌的背影，看著她那雙原本靈巧現在卻布滿凍瘡和裂口的手，眼底是深不見底的痛楚。他開始拒絕吃藥，拒絕吃飯，用這種消極的方式對抗著命運，也折磨著曉燕。
一天夜裡，曉燕端著熬好的藥走到床邊，輕聲道：“默哥，吃藥了。”
陳默緊閉著眼，毫無反應。
曉燕又喚了幾聲，他依然不理。一股巨大的無助和委屈湧上心頭，曉燕的耐心終於耗儘了。她放下藥碗，聲音帶著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嚴厲：“陳默！你到底想怎麼樣！你以為你這樣糟蹋自己，我心裡就好受了嗎？！”
陳默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但還是沒有睜眼。
曉燕的眼淚決堤而出，她用力搖著他的肩膀：“你起來！你看看我！為了給你湊藥費，我低聲下氣去求人！為了照顧你，我的鋪子快黃了！是，你現在是難！可這世上誰不難？！我爹媽走得早，我繼母刻薄，我高考落榜，我擺攤讓人瞧不起…我哪一步走得容易了？！可我從來沒想過趴下！因為我知道，隻要人還在，肯乾，就有指望！”
她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你說你拖累我…是！你是拖累我了！可我心甘情願！因為我記得我快餓死的時候，是誰把饅頭省給我吃！我記得我被人欺負的時候，是誰站在我前麵！我現在做的這些，比不上你當初對我的萬分之一！你要是真覺得拖累我了，就趕緊好起來！彆像個懦夫一樣躺在這裡等死！”
這番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陳默心上。他猛地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曉燕淚流滿麵、卻異常凶狠倔強的臉。那一刻，他築起的心防徹底崩塌了。他伸出那隻沒受傷的手，顫抖著想去擦她的眼淚，聲音沙啞破碎：“彆哭…曉燕…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曉燕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冰涼的臉上，泣不成聲。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如同洪水般宣泄出來。兩個人，一個躺在床上，一個跪在床邊，在這寒冷的冬夜裡，相擁而泣，用眼淚洗刷著彼此的痛苦和絕望。
哭過之後，陳默終於不再抗拒。他乖乖吃藥，努力吃飯，甚至開始配合曉燕，做一些醫生教的、極其痛苦的腿部康複動作。每一次抬起傷腿，他都疼得滿頭大汗，牙關緊咬，但他不再吭聲，隻是死死抓著床沿，眼神裡重新燃起了微弱卻堅定的光。
曉燕也振作起來。她不再僅僅指望那點微薄的收入，而是開始動腦筋。她發現臨近春節，家家戶戶都要準備年貨。她利用晚上時間，嘗試製作了一種耐存放、寓意又好的“如意蜂蜜糖”，用紅紙簡單包裝，讓娟子拿到年貨市場去試賣，沒想到因為味道獨特且純手工，竟很受歡迎，雖然利薄，但多少能補貼一些。
一天，於得水興衝衝地跑來，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省報的一個記者，聽說了曉燕邊照顧重傷未婚夫邊堅持創業的故事，很感興趣，想來采訪她！
“曉燕同誌，這是個機會啊！”於得水激動地說，“報道出去，說不定能引起關注，獲得些幫助！”
曉燕的第一反應是拒絕。她不想把自己的苦難擺在人前，更怕刺激到陳默敏感的自尊。
她猶豫著看向陳默，卻見陳默沉默了片刻，然後對她緩緩地點了點頭，眼神裡是支持和鼓勵。他輕聲說：“去吧，曉燕。你不是為我，是為了咱以後的日子。”
曉燕的眼淚又湧了上來，但這次是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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