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春天,來得扭扭捏捏。前幾日剛見著點柳樹的嫩芽兒,一場倒春寒,又把人打回了棉襖裡頭。風貼著街麵刮,卷起塵土和碎紙屑,打著旋兒,往人脖領子裡鑽。
曉燕和方芸從圖書館出來,手裡多了一摞用舊報紙包著的、邊角卷起的雜誌。是方芸翻找舊報時,一個看著麵善的管理員大姐悄悄指給她的,說是過期的經濟類刊物,裡頭或許有她們想找的“風聲”。沉甸甸的一摞,抱在懷裡,像個指望,也像個負擔。
回到招待所,已是午後。隔壁靜悄悄的,張玉蘭那扇門緊閉著,不曉得人是在裡頭,還是出去了。自那晚遞過豆酥糖,第二日早上得了她那句沒甚把握的承諾後,這姑娘便像是又縮回了自己的殼裡,再沒主動敲過她們的門。曉燕也不去叨擾,人情送到了,種子埋下了,發不發芽,何時發芽,得看老天爺的安排,強求不得。
兩人在房間裡,就著窗戶透進來的、不算明亮的光,翻看那些舊雜誌。紙張泛黃,油墨味兒混著黴味兒,直衝鼻子。上麵的文章,比報紙上的更艱深,滿篇的“宏觀調控”、“產業結構優化”、“民營企業融資困境”,曉燕看得頭皮發麻,隻覺得那些方塊字都在紙上跳舞,認得形,卻抓不住魂。
方芸年輕,腦子活泛些,指著一段念道:“曉燕姐,你看這兒說,‘部分外資企業利用資本優勢,對本土品牌進行惡意收購或品牌圍剿’……這說的,是不是就跟咱現在碰上的一樣?”
曉燕湊過去看,那字句果然有些眼熟,心裡便是一動。她讓方芸把有類似說法的文章都找出來,甭管懂不懂,先拿筆劃上線。
正忙著,走廊裡傳來腳步聲,停在了隔壁門口。接著是鑰匙開門的聲音。是張玉蘭回來了。
曉燕和方芸對視一眼,都屏息聽著外麵的動靜。
門開了,卻沒立刻關上。靜默了片刻,竟傳來張玉蘭略帶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的聲音:“爸?您……您怎麼來了?”
是張科長!他怎麼這個時辰到招待所來了?曉燕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門外,張科長那沉悶的聲音響起,帶著些疲憊,卻不像那日爭吵時的怒氣衝衝:“給你送點你媽燉的湯。順便……看看你。”
“我……我挺好的。”張玉蘭的聲音低了下去。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張科長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乎遲疑了一下:“隔壁……住的那兩個女同誌,還在嗎?”
屋裡,曉燕和方芸的呼吸都放輕了。
“在……在吧。”張玉蘭的聲音更低了。
“嗯……”張科長應了一聲,卻沒下文。腳步聲響起,似乎是往屋裡走了幾步,然後又停下。曉燕幾乎能想象出他站在女兒房間裡,眉頭微蹙,欲言又止的模樣。
“她們……沒再找你麻煩吧?”張科長問,語氣裡帶著點審視。
“沒有!爸,您彆瞎想!”張玉蘭急忙否認,“林大姐她們……人挺好的,那天還給我糖吃……”
“糖?”張科長的聲音裡透出些許意外,隨即又恢複了嚴肅,“無事獻殷勤……你少跟這些來路不明的人打交道!”
“爸!人家不是那樣的人!”張玉蘭的聲音裡帶上了委屈和一絲倔強,“她們就是縣裡來做點小生意的,牌子讓人仿了,來申訴的,等了這些天,也不容易……”
門外安靜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張科長似乎是歎了口氣,聲音低了些,含混地說:“……行了,你喝湯吧。我單位還有事。”
腳步聲響起,朝著樓梯口去了。隔壁的門,“哢噠”一聲,輕輕關上。
曉燕和方芸在屋裡,半晌沒說話。剛才門外那短短的幾句對話,信息量卻極大。張科長特意問起她們,是起了疑心,還是……有了一絲鬆動?張玉蘭為她辯解,雖力量微薄,總歸是股順風。
“曉燕姐,”方芸壓低聲音,眼裡閃著光,“他……他問起咱們了!是不是有戲?”
曉燕心裡也怦怦跳,但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彆高興太早。他那是防著咱呢。不過……玉蘭那孩子,倒是說了句公道話。”
她走到窗前,看著樓下。不一會兒,張科長那穿著藏藍中山裝的、略顯沉重的身影出現在街角,很快彙入人流,不見了。
希望,像這早春的天氣,剛見著點暖意,一陣冷風過來,又讓人心裡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