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幾上，那張空白的報告封麵，像一小塊被遺忘在冬日荒原上的積雪，潔白，安靜，卻又散發著一股刺骨的寒意。
張建國臉上的肌肉徹底凝固了。他那雙習慣於在成堆的預算報告裡洞察秋毫的眼睛，此刻卻無法解析眼前這堪稱荒誕的一幕。他感覺自己的認知係統正在經曆一場劇烈的短路，滋滋地冒著青煙。
辦公室裡的空氣仿佛被抽成了真空，連那杯明前龍井氤氳出的熱氣，似乎都停滯在了半空。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砂紙，在張建國緊繃的神經上來回摩擦。那股因戲票而生出的融洽和欣賞，正在迅速冷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戲耍、被冒犯的慍怒。
他終於動了。
他緩緩地向後靠去，整個身體陷入柔軟的沙發裡，這個動作讓他重新找回了對自己辦公室的掌控感。他沒有去看那張刺眼的白紙，而是將目光鎖定在林舟的臉上，眼神像兩把剛剛磨礪過的手術刀，銳利而冰冷。
“小林同誌。”
他的聲音不高，卻比剛才熱情洋溢的“小林啊”沉了八度，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我常年跟數字打交道，不太懂你們年輕人說的笑話。你這是……什麼意思？”
麵對這股撲麵而來的壓力，林舟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他甚至沒有收回自己臉上那真誠而懇切的微笑，仿佛根本沒有察覺到對方語氣的轉變。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不緊不慢地將那張封麵往張建國麵前又推了推，然後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乾的問題。
“張處長，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假如，我是說假如，我今天拿來一份報告，裡麵的數據都是胡亂拚湊的，邏輯是顛倒錯亂的，結論是憑空捏造的，但格式工整，洋洋灑灑幾十頁，看起來天衣無縫。您，會在這份報告上簽字嗎？”
這個問題，像一枚精準投擲的石子，打亂了張建國醞釀中的怒火。
他愣了一下。
這算什麼？考校我的人品？
他當然不可能說會。他“黑臉包公”的名聲，就是靠著槍斃無數份類似這樣的垃圾報告建立起來的。
“當然不會！”張建國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語氣斬釘截鐵，“財政廳的每一個簽字，都要對省裡的錢袋子負責！拿一份虛假的報告來，那是對國家財產的犯罪！”
他說得義正辭嚴，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被這年輕人牽著鼻子走了。
林舟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他輕輕地拍了拍那張空白的封麵。
“您看，這不就對了麼。”
他的聲音平靜而清晰，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您不會簽一份假的報告。而我，也絕對不能把一份假的報告，送到您這位我所敬重的前輩麵前。這不僅是對您職業操守的侮辱，更是對我自己良心的踐踏。”
張建國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他隱約感覺到，自己似乎掉進了一個對方精心設計的邏輯圈套裡。
林舟沒有給他太多思考的時間，繼續說道：“王海濤處長倒台後，留下了一個爛攤子。很多項目的原始數據都斷了線，賬目混亂不堪。今天之內，要拿出一份經得起推敲的評估報告，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任何一個有基本專業素養的人都知道，這不可能。”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直視著張建國，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隻有兩人能懂的默契。
“所以，我今天麵臨一個選擇。選項一，是閉著眼睛胡編亂造一份‘看起來很完美’的報告，拿過來給您，把皮球踢到財政廳。這樣一來，我完成了任務，不得罪人，皆大歡喜。至於以後項目出了問題，那是您簽字審批的責任，與我無關。”
張建國的眼皮猛地一跳。
林舟的這番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腦中那扇塵封已久的，名為“機關厚黑學”的大門。他立刻明白了，這正是機關裡最常見，也最陰損的甩鍋手法。
“選項二，”林舟指了指那張白紙，“就是我把真相拿給您看。”
“真相？”張建國咀嚼著這兩個字，眼神裡的冰冷漸漸褪去，被一種濃厚的困惑與探究所取代。
“對，真相。”林舟的聲音裡透出一股強大的自信，“真相就是，這份報告，現在，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任何寫出來的字，都是謊言。所以，這張白紙，就是眼下最真實、最負責任的報告。”
“它不是一份報告，張處長。它是一個問題，一個擺在我們兩個部門麵前，亟待解決的問題。它是一麵鏡子，照出的是王海濤留下的沉屙舊疾。”
林舟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鉚釘，精準地釘在張建國的心坎上。
“我的某些同事，希望您看到這份‘真相’後，會勃然大怒，會覺得我們發改委在敷衍塞責，會把這件事捅到孫主任那裡去，甚至捅到省領導那裡去。他們希望看到兩個部門之間爆發衝突，希望看到我這個新來的代理負責人焦頭爛額，灰頭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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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裡陷入了第二次，但性質完全不同的寂靜。
如果說第一次是震驚與憤怒的凝固，那麼這一次，就是恍然大悟後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