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浸了水的黑布，沉重地覆蓋著紅山縣。當第一縷晨光艱難地撕開地平線，試圖為這片土地鍍上一層微光時，卻發現整個縣城，比深夜還要寂靜。
招待所的房間裡，彌漫著一股宿夜未眠的疲憊氣息。
李瑞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裡的土撥鼠，在狹小的空間裡來回踱步。他時不時地湊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像個做賊的似的朝外窺探，然後又縮回來，嘴裡念念有詞。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他壓低了聲音，神情誇張地對坐在床邊慢悠悠喝茶的馬叔說，“馬叔，你聽，外麵一點聲音都沒有。往常這個時候，樓下賣豆腐腦的吆喝聲，拖拉機發動的突突聲，早就該響成一片了。今天安靜得像大年初一的淩晨，不，比那還安靜。”
馬叔呷了一口釅茶，茶霧氤氳了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他眼皮都沒抬，隻是淡淡地道：“天塌了，總得讓灰塵落一會兒。”
“落灰？”李瑞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一拍大腿，“精辟！這何止是落灰，這簡直是核彈爆炸後的輻射沉降。我跟你說，現在紅山縣的乾部，估計有一半在家裡哆嗦，另一半在單位裝死，誰也不敢先喘第一口大氣。”
他湊到林舟身邊，看著桌上那張被重新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地圖，眼神裡充滿了混雜著崇拜、恐懼和狂熱的複雜情緒。
“林哥，說真的，我昨晚一夜沒睡著。我以前覺得，我玩轉股市，看透資本的漲跌，就算得上是運籌帷幄了。直到昨天，我才明白什麼叫真正的操盤手。”他比劃了一下，“股市那點漲跌，跟您這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孩子過家家。您這輕輕一按，直接把整個盤子給掀了，連帶著莊家和所有老鼠倉，一鍋端！這……這回報率怎麼算？沒法算了，這是無價之寶啊！”
蘇曉正在用一塊眼鏡布，一絲不苟地擦拭著自己那台加密筆記本電腦的屏幕。她沒有參與討論，但從她微微抿起的嘴角看，心情似乎並不像表麵那麼平靜。昨夜，當她按下發送鍵時，她知道自己發送出去的不僅僅是一份報告，而是一道足以改變無數人命運的判決書。這種感覺，讓她這個永遠信奉程序和規則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了規則之外的、更深層次的力量。
林舟沒有回應李瑞的恭維。他隻是靜靜地看著窗外。
昨夜的雷霆風暴，似乎抽走了這座縣城所有的聲音和色彩。街道上空空蕩蕩，偶有幾個行人，也都低著頭，腳步匆匆，仿佛害怕被頭頂那片尚未散儘的陰雲注意到。沿街的店鋪，大都卷簾門緊閉，隻有幾家早點鋪子開了門，卻也沒什麼生意，老板和老板娘百無聊賴地坐在門口，眼神空洞地望著街對麵。
縣政府那棟灰白色的辦公大樓，此刻像一座巨大的陵墓，散發著森然的氣息。幾扇辦公室的窗戶上，貼上了白色的封條，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刺眼。
整個紅山縣，像一個被按下了暫停鍵的巨大沙盤。所有的人和物，都凝固在一種詭異的、充滿不確定性的狀態裡。
他們都在等。
等那隻掀翻了棋盤的手，重新擺上新的棋子。
……
秦峰同樣一夜未眠。
他坐在自家的舊沙發上，手裡端著一杯早已涼透的茶水。妻子幾次想跟他說話，看到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又都把話咽了回去，隻是默默地給他續上熱水。
他腦子裡反複回放著與林舟深夜長談的那個夜晚。當時，他隻覺得這個年輕人有魄力、有想法，或許能成為打破紅山僵局的一顆石子。他決定賭一把，將自己的前途押上去，為這顆石子提供一個支點。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林舟不是石子。
他是一顆從天而降的隕石。
他要的不是打破僵局，而是將整個腐朽的棋盤，砸得粉碎。
當昨夜那支沉默而高效的車隊如幽靈般降臨時，當他通過自己的渠道，斷斷續續地聽到一個個熟悉的名字被帶走時，秦峰感到的不是大仇得報的快意，而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
他意識到，自己參與的，是一場他根本無法想象的、更高層級的政治清洗。而他，是那把遞出去的刀。
這把刀，鋒利得讓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是作為同案犯被牽連，還是作為汙點證人被雪藏？他一遍遍地在心裡複盤自己和林舟的每一次接觸，確認自己除了修路和發展的訴求外，沒有任何把柄可抓，但心，依然懸在半空。
就在這時，桌上的紅色座機，突兀地響了起來。
那鈴聲，像一道驚雷，讓秦峰渾身一顫，手裡的茶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看著那部電話，心臟狂跳。這是縣委內部的專線電話，但現在，縣委的領導班子，已經名存實亡。那麼，打電話來的人會是誰？
他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接起了電話。
“喂，是秦峰同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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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頭的聲音，陌生、沉穩，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我……我是秦峰。”
“我是省委組織部二處的，我叫王建國。現在口頭通知你，經省委常委會研究決定，免去趙文德紅山縣縣委副書記、縣長職務。任命……”
電話那頭的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秦峰的心上。他屏住呼吸，聽著一連串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被宣讀出來，有的被免職，有的被調查。
最後，那個叫王建國的聲音頓了頓，用一種更加嚴肅的口吻說道：“經省委研究決定，在新的縣委書記和縣長到任前，由你，秦峰同誌，出任紅山縣常務副縣長，暫代縣長職務，全麵主持縣政府工作。省委要求你，必須立刻穩定乾部情緒，確保各項工作正常運轉，配合好省紀委巡視組的後續調查工作。能不能做到？”
“……”
秦峰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常務副縣長？暫代縣長？
這個他曾經在夢裡都不敢想的位置，就這麼輕飄飄地，通過一根電話線，砸在了他的頭上。
他感覺到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沉重。他知道，這不是獎賞，這是一份軍令狀。是在一片廢墟之上，重建家園的軍令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