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峰的話,像一盆夾著冰碴的冷水,從眾人頭頂澆下,澆熄了那份剛剛因“破局者”聲望而燃起的炙熱。
房間裡,剛剛還因宏大敘事而激蕩的空氣,瞬間被一種更沉重、更棘手的現實所填充。
“什麼意思?”李瑞第一個沒忍住,他瞪大了眼睛,那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在說“這不科學”,“我們幫他們鏟除了魚肉鄉裡的惡霸,他們不敲鑼打鼓送萬民傘就算了,還把我們當瘟神躲?”
他覺得這邏輯不通,這完全違背了他對“回報率”的理解。付出就該有收益,善舉就該有善報,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秦峰臉上露出一抹苦澀,那是一種深耕基層多年,才懂得的無奈。“李瑞同誌,老百姓的賬,不是這麼算的。在他們看來,趙文德是看得見的狼,劉三是摸得著的惡犬。他們壞,但壞得明明白白。現在,狼和狗一夜之間全沒了,來了一群他們完全看不懂的‘神仙’。”
他頓了頓,聲音愈發沉重:“他們怕。怕這群‘神仙’打走了狼,是為了自己能更方便地吃掉羊。他們說,以前的趙縣長,嘴上喊的‘為人民服務’,比誰都響亮。”
這句話,讓李瑞啞口無言。他引以為傲的金融邏輯,在紅山縣這片貧瘠而又複雜的土地上,第一次失靈了。
馬叔歎了口氣,將那根從未點燃的旱煙杆放在桌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他那雙渾濁卻通透的眼睛看著秦峰,又像是透過秦峰,看到了背後那千百張麻木又警惕的臉。
“信任這個東西,建起來,要一磚一瓦,十年八年。毀掉它,一件事,一個晚上就夠了。”他緩緩說道,“紅山縣的信任,早就被趙文德那幫人給挖空了,現在留下的,是個大窟窿。咱們想往裡填東西,可人家怕你填的是炸藥。”
蘇曉冷靜地推了推眼鏡,補充道:“這是典型的‘塔西佗陷阱’。當公權力失去公信力時,無論它說什麼、做什麼,民眾都會認為它是壞的。我們昨夜的雷霆手段,客觀上加劇了這種不可知帶來的恐懼。”
幾人的三言兩語,便將問題的本質剖析得淋漓儘致。
林舟一直沒有說話。他隻是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那張折疊整齊的地圖上輕輕敲擊。
秦峰的擔憂,馬叔的通透,蘇曉的精準定義,其實都沒有超出他的預料。
在他的【因果沙盤】中,當代表趙文德、劉三的黑色模型被抹除後,代表整個紅山縣民眾的那個龐大的、灰色的數據團塊,其核心標簽【恐懼】和【不信任】的數值,不降反升。
沙盤推演了數條路徑:
【路徑一:由新任縣委縣政府出麵,強力推進政策。】
【推演結果:遭遇激烈抵觸,引發群體性事件,項目擱淺。失敗率95。】
【路徑二:進行金錢補償,提高征地標準。】
【推演結果:引發攀比和新的矛盾,財政不堪重負,村民的信任並未建立,反而認為這是“收買費”。失敗率80。】
【路徑三:由林舟團隊親自出麵解釋。】
【推演結果:村民對省城來的“大官”更加戒備,效果微乎其微。失敗率99。】
沙盤上,無數條通往失敗的紅色線路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而在那張網的縫隙裡,一條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綠色線路,正在艱難地延伸。那條線路的起點,標注著兩個字:【共情】。
不是居高臨下的“給予”,也不是冷冰冰的“政策”,而是需要俯下身子,將心比心。
這是一個比鏟除一個黑惡勢力團夥,要複雜百倍的課題。
就在林舟準備開口,將自己的初步想法與團隊溝通時,他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機,再次震動了起來。
依舊是那個來自省城的陌生座機號碼。
林舟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頭傳來同一個年輕沉穩的聲音,但這一次,語氣中少了幾分程式化的禮貌,多了幾分鄭重。
“林舟同誌,打擾了。”
“你好。”
“我是省委辦公廳的。周書記看過了你們連夜整理的事件簡報,也聽取了省紀委第五巡視組的初步彙報。”電話那頭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選擇最恰當的措辭,“周書記有一個指示,請您立刻返回省城。書記想親自見您一麵,和您談一談。”
……
如果說,之前那通要求寫報告的電話,是一顆重磅炸彈。
那麼這通“書記要見你”的電話,就是一枚直接在所有人腦海裡引爆的核彈。
秦峰的嘴巴微微張開,臉上的表情凝固了。他剛剛還在為如何獲取幾十個村民的信任而焦頭爛額,而電話裡的這個消息,直接將事件的維度,拉升到了他需要仰望的、無法想象的層級。
省委一把手,要親自召見一個在基層搞項目的發改委乾部?
這種事,彆說在紅山縣,就是在整個雲江省的官場曆史上,也聞所未聞。
李瑞的反應最為誇張,他一個踉蹌,差點沒站穩,幸好扶住了身後的床架。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住了,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他看著林舟,眼神裡已經不是崇拜,而是一種近乎看神仙的迷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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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自己這趟紅山縣之行,像坐了一趟永不停歇的過山車,上一秒還在地獄深淵,下一秒就衝上了雲端之巔。
掛斷電話,林舟的臉上依舊平靜無波。他看了一眼秦峰,說道:“秦縣長,民心的問題,是根子上的問題,急不得。這件事,等我從省城回來,我們再詳談。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或許可以一試。”
然後,他轉向自己的團隊:“李瑞,馬叔,蘇曉,準備一下,我們馬上回省城。”
一輛從縣政府協調來的黑色桑塔納,載著林舟一行四人,駛離了這座剛剛經曆過大地震的縣城。
車子行駛在顛簸的國道上,窗外的景物不斷向後飛逝。那些破敗的村莊,田埂上勞作的佝僂身影,以及孩子們投來的好奇又膽怯的目光,都像一幀幀無聲的電影畫麵,烙印在每個人的心裡。
車廂裡,氣氛有些壓抑。
李瑞正襟危坐,身上那件皺巴巴的襯衫被他反複撫平,他甚至對著後視鏡,試圖用手沾著口水去整理自己那頭亂發,結果越弄越糟。他的緊張,是肉眼可見的。
馬叔則靠在窗邊,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群山。他似乎在想,這片土地,究竟要經曆多少磨難,才能真正迎來新生。
蘇曉則打開了她的加密筆記本,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敲擊,似乎在為即將到來的會麵,做著各種預案和資料準備。
林舟閉著眼睛,靠在後座上,仿佛睡著了。
但他的意識,卻前所未有的清醒。
【因果沙盤】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高速運轉。
沙盤的中央,一個巨大而模糊的人形模型正在緩緩凝聚。模型的各項數據都呈現出“???”的狀態,隻有最頂端,標注著幾個清晰的大字:【周懷安,雲江省委書記,核心決策者】。
僅僅是這個名字,就讓整個沙盤的能量消耗,提升了數倍。
林舟沒有去強行推演與周書記會麵的結果,因為信息不足,強行推演隻會得出毫無意義的、模糊的畫麵。
他正在做的,是複盤。
從踏入紅山縣的第一步,到與老趙的交鋒,到深夜拜訪秦峰,再到最後引爆劉三這顆炸彈……每一個決策,每一個細節,都在沙盤中被重新解構、分析。他需要確保,自己的每一步,在邏輯上都天衣無縫,能夠經得起任何角度的審視和詰問。
他知道,即將到來的,不是一次表彰會,而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大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