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題組的新辦公室,沐浴在初冬午後最慷慨的陽光裡。
近兩百平米的空間被徹底打通,一整麵牆的落地窗,將省政府大院裡那片最具代表性的雪鬆林和遠方的城市天際線,一並框了進來,像一幅緩慢流動的巨幅油畫。
李瑞推開窗,一股夾雜著鬆針清香的冷冽空氣湧入,他誇張地張開雙臂,深吸一口氣,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陶醉與興奮。
“我的天爺,”他像隻剛被放出籠子的猴子,在空曠的辦公室裡來回打著轉,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回響,“林哥,這……這是咱們的了?這比咱們處長辦公室,不,比孫主任的辦公室都氣派!”
他跑到林舟身邊,壓低了聲音,眉飛色舞地說:“我剛才去上廁所,碰到了綜合處的老王,你猜他怎麼說?他那眼神,酸得都能擰出水來了,說我們這是‘一步登天,直升機待遇’!”
蘇曉沒理會李瑞的咋咋呼呼,她已經從包裡拿出了一個便攜激光測距儀和筆記本,正一絲不苟地在辦公室裡踱步、測量、記錄。她的眉頭微微蹙著,像是在解一道複雜的幾何題。
“窗戶到東牆十三米七,采光最好,可以做開放式工位。北牆這邊相對安靜,可以隔出兩個小的獨立思考室。中間這片區域,足夠放下一張能容納二十人的會議桌,方便進行沙盤複盤。”她嘴裡念念有詞,儼然已經進入了總設計師的角色。
馬叔則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從他那半舊的帆布包裡摸出旱煙杆,卻沒有裝煙絲,隻是用粗糙的指腹在溫潤的煙杆上反複摩挲。他眯著眼,看著窗外那幾棵挺拔的雪鬆,目光悠遠,不知在想些什麼。從紅山縣回來後,他話變得更少了,但眼神裡的東西,卻似乎更多了。
辦公室裡充滿了新生般的喧囂與活力,像一塊等待被著墨的畫布。
林舟站在辦公室的中央,看著自己這三位風格迥異的隊員,心裡那份因劉建國承諾而帶來的激蕩,漸漸沉澱為一種更厚重的責任感。
孫主任給的,是前所未有的信任和資源。
劉建過給的,是財政係統最關鍵的同盟承諾。
周書記給的,是那份沉甸甸的、關乎全省未來的期許。
所有的條件都已備齊,現在,輪到他這個“廚子”來做菜了。
“好了,都彆忙活了,過來開個會。”林舟拍了拍手,聲音不大,卻讓辦公室瞬間安靜下來。
李瑞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臉,蘇曉合上筆記本,馬叔也拿著他的寶貝煙杆走了過來。四個人圍著一張臨時搬來的小會議桌坐下,氣氛重新變得嚴肅。
“我們的‘蓄水池’計劃,現在有兩條腿。”林舟伸出兩根手指,“一條腿,是國開行的政策性貸款,這是‘水’的來源。另一條腿,是省內優質民營企業的參與,這是‘池壁’,能讓水池更堅固,也能形成示範效應。”
他看著三人,繼續說道:“兩件事要同時推進。但是,去國開行談判,我們手裡不能隻有一份計劃書,那太空了。我們需要帶去一些更實在的東西,來證明我們的‘蓄水池’不是空中樓閣。”
李瑞腦子轉得最快,立刻接話:“我明白了,林哥。你的意思是,我們得先找到願意跟我們一起砌‘池壁’的人。哪怕隻是一個意向,也能大大增加我們跟王行長談判的籌碼。讓他看到,市場是看好我們這個項目的!”
“沒錯。”林舟讚許地點點頭,“所以,我們當前的首要任務,就是招商引資。”
他將一份早已準備好的名單放在桌上。名單上,是雲江省內排名前十的民營企業,涉及製造業、高新科技、現代農業等各個領域。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是省內製造業的龍頭——天虹集團。
“蘇曉,你負責整理這些企業近三年的財報和公開投資項目,做初步的資質篩選和風險評估。李瑞,你根據蘇曉的資料,為每家企業量身定製一份最簡明扼要的投資回報模型,突出我們的政策優勢和紅山縣的低成本優勢。馬叔,”林舟看向馬叔,“這些企業的老總,您肯定比我熟。我想請您幫忙,先從側麵試探一下他們的口風和真實顧慮。”
任務分配下去,這台剛剛組裝好的機器,立刻高效地運轉起來。
然而,現實很快就給這間灑滿陽光的辦公室,潑上了一盆刺骨的冷水。
一連三天,課題組的電話打出去不少,得到的回複卻驚人的一致。
“非常感謝省發改委的重視,我們對林舟同誌的創新扶貧思路深感敬佩,但公司今年的投資額度已經用完,明年……明年的計劃還沒出來。”——這是委婉拒絕型。
“紅山縣?哦,那個地方我們知道,山路十八彎,物流成本太高了。我們做製造業的,最看重供應鏈效率,這個……確實不太匹配我們的發展戰略。”——這是直截了當型。
“林組長,不是我們不支持省裡的工作。扶貧是好事,我們集團每年也捐不少錢。但投資是另一碼事,是要對股東負責的。在一個毫無產業基礎的地方從零開始建廠,風險太高,我們董事會那邊,一關都過不了。”——這是推卸責任型。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甚至有一次,李瑞好不容易約到了一個科技公司副總的秘書,對方讓他們在樓下咖啡廳等了足足一個半小時,最後下來遞給他們一本公司宣傳冊,說:“我們老板臨時有個跨國視頻會,實在抽不開身,你們的資料我一定轉達到。”
李瑞回到辦公室,氣得把那本印刷精美的宣傳冊往桌上一摔:“什麼狗屁跨國會議!我剛才上廁所,明明看到他老板在隔壁茶樓跟人打牌!這幫孫子,就是瞧不起咱們,覺得咱們是去化緣的!”
蘇曉的筆記本上,記錄下了一長串失敗的溝通紀要。她冷靜地分析道:“我研究了他們的財報,這些企業並非沒有投資能力,恰恰相反,他們手裡都握有大量的現金流。他們拒絕的理由,雖然五花八門,但核心隻有一個:不信任。”
“不信任政策的持續性,不信任地方的營商環境,更不信任我們這個項目能給他們帶來足夠的回報。”蘇曉一針見血。
馬叔默默地抽完一袋煙,將煙灰在煙灰缸裡磕乾淨,才緩緩開口:“我托老關係打聽了一下。圈子裡都在傳,說省裡要拿紅山縣做試點,搞什麼‘項目扶貧’。那些老總,一個個都是人精,他們覺得,這就是個政治任務,誰先進去,誰就是給政府抬轎子的,最後錢花了,力出了,名聲是政府的,虧損是自己的。”
辦公室裡的氣氛,有些沉悶。最初的雄心壯誌,在現實的銅牆鐵壁麵前,被撞得有些暈頭轉向。
林舟一直沒有說話,他隻是靜靜地聽著,手指在桌麵上無意識地畫著圈。
他知道,事情不會這麼順利。這些在商海裡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狐狸,每一個都比猴還精。想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把真金白銀投到一個國家級貧困縣,靠畫餅和情懷,無異於癡人說夢。
“天虹集團,還是沒有回複嗎?”林舟開口問道,目光落在了名單上那個最顯眼的名字。
李瑞搖了搖頭,有些喪氣:“孫子兵法都用上了,正麵聯係,側麵接觸,連他們董事長司機老家的親戚都找了,結果人家那邊就一句話:‘董事長最近身體不適,在靜養,不見客’。”
天虹集團,是林舟計劃中必須拿下的“頭號目標”。它不僅是省內製造業的標杆,更重要的是,它的主營業務之一,就是光伏組件生產,與林舟的新能源項目有著天然的產業鏈上下遊關係。隻要天虹肯入局,整個招商計劃就能盤活一半。
“身體不適?”林舟的嘴角,逸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遠處那片被冬日陽光曬得有些懶洋洋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