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長那句探尋究竟的話,像一道指令,瞬間激活了會客室裡凝滯的空氣。
孫立國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了半秒。他看著林舟,隻見這個年輕人臉上沒有絲毫的慌亂,甚至連一點即將亮出底牌的激動都沒有。他隻是平靜地、從容地從自己隨身攜帶的那個半舊的公文包裡,取出了一個牛皮紙袋。
紙袋很厚,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邊角因為反複的取放而微微有些起毛。林舟將裡麵的東西抽了出來。
那不是一份裝訂精美的報告,而是一疊散發著油墨清香的、用最普通的燕尾夾夾住的a4紙。紙很厚,足足有半指高,拿在手裡沉甸甸的。最上麵的一頁,沒有標題,沒有封麵,隻有一張用手繪製的、密密麻麻標注著各種箭頭的流程圖。
孫立國隻瞥了一眼,就覺得頭皮發麻。那流程圖複雜得像一張集成電路板,無數的方框與菱形被各種顏色的線條連接,每一個節點都標注著他看不懂的縮寫和數字。這東西,與其說是報告,不如說是一個瘋子工程師的工作手稿。
林舟沒有說話,隻是將這份“裡子”輕輕地推到了陳行長麵前的茶幾上。
一個輕微的、紙張與桌麵摩擦的“沙沙”聲,在此刻的寂靜中,卻顯得格外清晰。
陳行長沒有立刻去拿。他的目光從林舟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緩緩下移,落在那疊厚厚的紙上。他是個和數據打了半輩子交道的人,隻一眼,他就看出了這份東西的分量。
這不是一份用來彙報的“麵子”文章。彙報文章講究圖文並茂、裝幀精美,要讓領導看得舒服。而眼前這份東西,粗糙,原始,充滿了未經修飾的計算痕跡和邏輯推導,它隻有一個目的——解決問題。
他終於伸出手,拿起了那份報告。
入手的感覺,比他想象的還要沉。他翻開了第一頁的手繪流程圖,目光在上麵停留了足足半分鐘,眉頭時而蹙起,時而舒展。
然後,他翻開了第二頁。
從第二頁開始,全是表格和數據。密密麻麻的數字,像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整齊地排列在紙上。
《紅山縣勞動力結構與潛在技能匹配模型》、《基於交通物流成本變量的產業鏈布局優化分析》、《產業引導基金三五十年期投資回報率壓力測試》、《政策性風險對衝工具箱設計》……
一個個冰冷、理性、甚至有些殘酷的標題,映入陳行長的眼簾。
他翻頁的速度開始變了。
一開始,他是一頁一頁地翻,看得很快,像是在進行一次快速的閱覽。但翻了十幾頁後,他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他會停在某一頁,手指順著一行數據緩緩移動,嘴唇無聲地翕動,像是在進行快速的心算。
會客室裡,隻剩下紙張翻動的聲音。
孫立國端起茶杯,想喝口水潤潤喉嚨,卻發現自己的手有些不穩。他索性又把茶杯放下,眼觀鼻,鼻觀心,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尊沉穩的雕塑。
可他的內心,早已是驚濤駭浪。
他看著陳行長那越來越專注,甚至可以說是癡迷的神情,再看看旁邊氣定神閒、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的林舟,一種極其荒誕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想起一個多月前,自己在辦公室裡,對著林舟那份“過於理想化”的報告大搖其頭。他想起自己語重心長地教導林舟,官場和項目場,不是書本上的理論推導,要講人情,講世故,講變通。
現在想來,自己就像一個在山腳下指點江山的人,去教一個早已站在山頂俯瞰全局的人,該如何爬山。
何其可笑!
這小子,他根本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他隻是不屑於用那些常規的手段。當你的專業能力強大到可以碾壓一切的時候,所有的“世故”和“變通”,都成了錦上添花,甚至是不必要的累贅。
他不是來適應規則的,他是來製定規則的。
孫立國忽然覺得有些口乾舌燥,他偷偷地咽了口唾沫,後背靠在沙發上,第一次感覺到了權力和級彆的無力感。在這場由林舟主導的、純粹的智力交鋒中,他這個發改委主任,和那個端茶倒水的秘書,沒有任何區彆。
“啪嗒。”
一聲輕響。是陳行長的金絲眼鏡,從鼻梁上滑落,掉在了報告上。
他似乎完全沒有察覺,隻是下意識地用手扶了一下,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那份報告。他的呼吸變得有些粗重,臉上的血色越來越濃,那不是緊張,而是一種極致的興奮。
他終於翻到了最後一頁。
最後一頁,沒有數據,隻有一張圖。一張紅山縣的遠景規劃圖。圖上,工業園區、居民新區、物流中心、生態公園、文化小鎮……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標注了出來,形成了一個有機循環的生態係統。
陳行長合上了報告,動作很慢,很輕,仿佛手裡捧著的不是一疊紙,而是一件易碎的珍寶。
他長長地、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那口氣息裡,帶著震驚、讚歎,以及一種終於找到同類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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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頭,看向林舟,目光複雜到了極點。
“這份報告,這些數據,這個模型……全是你一個人做的?”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林舟點了點頭。
“不可能。”陳行長幾乎是脫口而出,“這裡麵涉及金融、產業、社會學、人口統計、風險管理……就算是一個十人規模的頂尖谘詢團隊,沒有三個月也拿不下來。更何況,這裡麵的很多數據,根本不是公開渠道能拿到的。”
他終於問出了那個最關鍵的問題。
孫立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