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山縣的財政局長,老錢,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零。
當省財政廳的電話打過來,通知第一筆產業引導基金的先導資金已經劃撥到紅山縣專項賬戶時,他正因為下個月的教師工資缺口而愁得猛嘬牙花子。
“錢局,聽清楚了嗎?五千萬,是第一筆。後續項目落地,會根據進度分批撥付。”電話那頭,省廳的同事語氣公事公辦,卻也難掩一絲驚奇。
老錢握著話筒,感覺那塑料外殼燙得嚇人。
“五……五千萬?”他結結巴巴地重複了一遍,以為自己聽錯了。紅山縣一年的財政收入,刨去各種返還和補貼,能動用的機動財力連五百萬都湊不齊。
“對,五千萬。專門用於工業園區的前期土地平整和基礎設施建設。專款專用,孫主任特意交代了,一個子兒都不能挪用。”
電話掛斷了。
老錢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天沒動彈。辦公室裡靜得能聽見牆上石英鐘秒針走動的“哢噠”聲。他緩緩放下電話,顫抖著手從口袋裡摸出煙盒,抽出一根,卻點了三次才點著。
煙霧繚繞中,他仿佛看到了縣裡那些破敗的小學,看到了鄉鎮衛生院裡那台用了二十年的x光機,看到了冬天裡靠燒煤爐子取暖的敬老院……
不行,專款專用。
他猛地掐滅了煙,拿起桌上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撥通了秦峰副縣長的辦公室。
“秦縣長……錢……錢到了。”他的聲音帶著哭腔。
……
三天後,紅山縣城東,一片被收儲的旱田上,彩旗招展。
沒有盛大的主席台,沒有冗長的領導講話,甚至沒有請任何媒體記者。所謂的“奠基儀式”,簡單得有些寒酸。一塊紅布蓋著的石碑,十幾把嶄新的鐵鍬,就是全部的道具。
可到場的人,卻比縣裡開任何大會都齊。縣委縣政府的領導班子成員,各個局委辦的一把手,還有自發從附近村子趕來看熱鬨的村民,裡三層外三層,將這片空地圍得水泄不通。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味和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
秦峰穿著他最好的一件夾克,那還是去年去省裡開會時買的,今天特意翻了出來,燙得筆挺。可他總覺得渾身不自在,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他一會兒整理一下衣領,一會兒又下意識地去擦那雙擦得鋥亮的舊皮鞋上的浮土。
林舟就站在他身邊,穿著簡單的休閒裝,神情平靜。他看著遠處連綿的青山,又看看腳下這片即將被徹底改變的土地,眼神深邃。
“林科長,你說……這是真的?”秦峰湊過來,壓低了聲音問,像個即將揭曉考試成績的孩子。
這幾天,他過得恍如夢中。他親自盯著財政局,確認了那筆巨款真的躺在賬戶上;他親自帶著國土局的人,一遍遍地核對園區規劃的每一寸邊界;他甚至半夜會突然驚醒,以為這隻是一場空歡喜的夢。
林舟轉過頭,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笑了笑:“秦縣長,你很快就知道了。”
吉時已到。
縣委書記簡單講了三分鐘,宣布“紅山縣新能源產業園區”正式開工。
沒有剪彩,沒有禮炮。
隨著書記一聲令下,早已在旁邊一字排開的十幾台嶄新的挖掘機,同時發動了引擎。
“嗡——轟——”
低沉的咆哮聲,像是從沉睡了千百年的大地深處蘇醒的鋼鐵巨獸。緊接著,第二台,第三台……十幾台機器的轟鳴彙成一股沛不可擋的聲浪洪流,瞬間衝刷、撕碎了山穀裡幾十年的寂靜。
圍觀的村民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一些小孩被這巨大的聲響嚇得捂住了耳朵。他們眼神裡帶著一絲畏懼,更多的是茫然的好奇。他們不明白這些黃色的鐵家夥要做什麼,隻覺得這動靜,比過年放鞭炮還要響亮。
第一台挖掘機緩緩轉動履帶,粗壯的機械臂伸展開來,巨大的鏟鬥帶著金屬的冷光,猛地紮進了乾裂的土地。
“噗——”
泥土被毫不留情地撕開,露出下麵濕潤的新土。
鏟鬥抬起,滿滿一鬥黃土被高高舉起,在空中劃過一道沉重的弧線,然後重重地傾瀉在另一邊。
就是這一瞬間。
秦峰感覺自己的心臟,仿佛被這巨大的鏟鬥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片他熟悉了半輩子的、隻能種出些玉米紅薯的貧瘠土地,被如此粗暴、如此有力地翻開。
他覺得眼眶猛地發燙,眼前的景象開始迅速模糊。
那連綿的青山是模糊的,頭頂的天空是模糊的,身邊林舟年輕而沉靜的側臉,也變得模糊不清。
一幕幕畫麵,在他腦海裡瘋狂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