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邦辦公室裡，那盆養了多年的君子蘭葉片肥厚，綠得發亮。但林舟的目光，卻無法從那份薄薄的補充議程上挪開。
【特邀專家組】：普利茲生物科技全球）首席執行官，戴維·約翰遜。
【列席代表】：深城天訊集團，董事會主席，陳建國。
兩個名字，一上一下，一個代表著懸於國家生物信息安全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另一個，則是剛剛從鄉土的泥濘與怨憤中被他親手挖出來的，一塊最堅硬的石頭。
它們就這麼安靜地躺在同一張紙上，被打印成標準的宋體四號字，仿佛它們之間本就該如此，毫無違和。
林舟的指尖無意識地撚了撚紙張的邊角，那光滑的銅版紙觸感冰涼，像蛇的皮膚。他的大腦在這一瞬間，幾乎是本能地沉入了沙盤。
他沒有去進行複雜的推演。他隻是將這兩個名字，以及他們背後所代表的龐大係統，在沙盤中進行了一次最簡單的“關係鏈接”分析。
瞬間，一條清晰的、充滿了黑色幽默的邏輯鏈浮現在他眼前。
普利茲的ceo戴維，是頭頂著“國際友人”、“頂尖專家”光環，前來“傳經送寶”的狼。他的目標，是江北省乃至整個中國龐大的生物數據市場。
陳建國，是被貼上“鄉賢代表”、“民營企業家”標簽，受邀列席的犬。他心裡揣著對故土二十年的怨氣和不甘，代表著那片被城市化進程甩在身後的，沉默而廣袤的土地。
而將狼與犬同時請進京西賓館這個最高規格“獵場”的，是更高明的獵人。
獵人想看的，不是一場和諧的交流會。
他想看的是，他林舟，這個被推到台前的人，如何一手按住餓狼的利爪，另一隻手，又能安撫好那隻隨時可能反咬一口的獵犬。
“看明白了？”趙興邦的聲音從地圖前傳來，他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正靜靜地看著林舟。
林舟抬起頭，將文件放回桌麵，動作很輕。他沒有回答趙興邦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不相乾的話：“趙書記，您說，在牌桌上，什麼樣的人最可怕？”
趙興邦眉毛一挑，似乎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不是牌最好的人，也不是最會偷奸耍滑的人。”林舟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平靜無波，“是那個能隨時改變牌桌規則的人。”
趙興邦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發出一陣低沉而暢快的笑聲。他走到沙發旁坐下，指了指對麵的位置。
“坐吧。”
林舟依言坐下。
“你小子，腦子轉得是快。”趙興邦給自己點了根煙，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顯得格外深邃，“上麵讓你去彙報‘數字經濟’，那是給你搭台。現在把戴維和陳建國塞進來，就是往你的戲台上，扔了兩塊滾燙的炭。”
他彈了彈煙灰：“戴維那頭，代表的是外部壓力。我們抓了他的人，截了他的數據，他現在跑過來，打著‘合作’的旗號，實際上是來試探我們的底線，甚至是來要價的。你必須得頂回去，而且要頂得他沒脾氣，還得讓他覺得跟我們合作才有出路。”
“至於陳建國，”趙興邦的語氣頓了頓，“他代表的是內部的問題。共同富裕喊了這麼多年，城鄉差距為什麼還在拉大？你設計的‘數字經濟強省’，能讓城市跑得更快，但會不會讓身後的鄉村，被甩得更遠？陳建國就是上麵扔給你的一麵鏡子，讓你照照自己，也照給所有人看，你林舟的藍圖裡，到底有沒有那些泥腿子的位置。”
趙興邦的話，沒有一句是廢話，字字句句都敲在鼓點上。
“上麵想看的，不是你如何左右逢源，不是你如何把這兩塊燙手的山芋扔掉。”他看著林舟，目光銳利，“他們想看你，能不能把這兩塊炭，塞進你自己的爐子裡，燒出更旺的火來。”
林舟沉默了。
他明白了。京城之行，已經不是一場簡單的成果彙報會。它變成了一場壓力測試，一場現場答辯。考題就是這兩份名單，考官，是整個國家最高層的決策者們。
他之前為鄉村振興勾勒的藍圖，還隻是停留在辦公室白板上的草圖。他原本以為，可以按部就班，先從王家屯這個試點開始，慢慢摸索。
但現在，沒有時間了。
牌桌的規則，已經改變。他必須在飛機落地之前，拿出一份能同時鎮住餓狼與獵犬的，更宏大、更完整的方案。
“我明白了。”林舟站起身，向趙興邦微微躬身，“謝謝書記。”
趙興邦擺了擺手，掐滅了煙頭：“我什麼都沒說。我隻知道，下周的會，整個江北省的臉麵，都在你一個人身上。彆給我丟人。”
從趙興邦辦公室出來，夜風正涼，吹在臉上，讓林舟因高度緊張而有些發熱的頭腦，瞬間清醒了許多。
他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擰開門，借著走廊的光，他一眼就看到了那麵巨大的白板。
白板上，是這幾天思想碰撞留下的痕跡。左邊，是李瑞畫的那個充滿了箭頭和數據流的“鄉村振興算法引擎”，充滿了技術的精妙與理性。右邊，是馬叔用潦草的字跡畫下的那張人情味十足的“鄉賢關係網”。而在最下麵，是蘇曉那套邏輯嚴謹、相互製衡的“三會一約”治理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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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模塊，像三塊形狀各異的零件，被隨意地擺放在那裡。它們各自都很出色，但組合在一起，卻顯得有些淩亂，缺乏一個統一的靈魂。
林舟走過去，沒有開燈，隻是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城市霓虹，靜靜地站著。
他的腦海裡，趙興邦的話，蘇曉的警告，馬叔的故事，李瑞的狂想，陳建國的咆哮……無數的聲音和畫麵交織在一起，像一團混沌的星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