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傑開車回到省城,沒有立刻去見韓誌國。
他需要消化這個驚人的發現,更需要權衡利弊。
得罪常務副省長高世安的後果,他比誰都清楚。
但看著那張從檔案袋夾層裡取出的、承載著曆史真相的紙條,想到韓誌國被心病折磨的痛苦模樣,他無法說服自己就此罷手。
醫者,治身,亦需治心。
若因畏懼權貴而置患者的真正痛苦於不顧,他林傑與那些他曾經鄙視的官僚有何區彆?
他做出了決定。
但如何告知韓誌國,需要技巧。
不能直接點明趙德明與高世安的關係,那會立刻將這位老書記卷入當前的政治漩渦,可能引發不可預料的後果。
他的目的,是解開韓老的心結,治愈他的病,而不是點燃新的戰火。
於是,他再次駕車前往了清河縣。
這次的目標明確:找到當年那位提出異議的手術護士,王秀英。
根據檔案裡零星的線索和醫院老同事的模糊記憶,幾經周折,林傑在縣城邊緣一個老舊小區裡,找到了已經退休多年的王秀英。
王秀英頭發花白,身材瘦小,但眼神清亮,透著老護理人員特有的乾練。
當林傑表明身份和來意,提到三十八年前那台闌尾炎手術時,老人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長長地歎了口氣。
“到底……還是有人問起這件事了。”王秀英給林傑倒了杯水,坐在舊沙發上,神情複雜,“那個女病人,姓張,我記得很清楚。送來的時候情況就很不好了,腹膜炎體征很明顯。她愛人,就是那位後來當了很大官的韓書記,當時急得不行,要求立刻轉去市裡。”
“趙主任,那時候還是趙醫生,攔住了。他說病人情況危重,路上顛簸可能隨時出危險,縣醫院完全可以處理。”王秀英回憶著,眉頭緊鎖,“手術是他主刀的,打開肚子,裡麵都是膿,闌尾確實穿孔了。手術過程還算順利,但術後……問題就出在術後。”
“是抗生素用量的問題嗎?”林傑引導著問。
王秀英看了林傑一眼,點了點頭:“你查到了一些?當時藥庫裡的幾種高效抗生素確實緊張,趙醫生下的醫囑劑量比較保守。我提醒過他,說病人感染很重,劑量是不是不夠?他當時臉色不太好看,說‘我知道該怎麼用藥,要你多嘴?’還說什麼要考慮到藥物副作用和醫院的開支。”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很低很低的說:“現在想想,可能也不全是藥的問題。那時候的醫療水平就那樣,那種嚴重的腹腔感染,就算藥用足了,能不能救回來,也很難說。隻是……趙醫生當時的態度,還有後來事情被輕輕放下的處理方式,讓我們這些參與搶救的人,心裡都憋著一股氣。那個韓書記,當時都快瘋了,拒絕簽字,我們都能理解……”
王秀英的證詞,與那張紙條相互印證,還原了當年的情況:病情危重是客觀事實,醫療條件有限是時代背景,但主刀醫生趙德明在決策和術後用藥上存在值得商榷之處,並且事後有掩蓋、回避責任的嫌疑。這並非簡單的意外,但也夠不上純粹的責任事故,更像是在特定曆史條件下,一個有著複雜人性的醫生,麵對極端危重病例時,做出了一係列有瑕疵的決策,並利用後續的運作,規避了可能的追責。
帶著王秀英的證詞和那份珍貴的紙條複印件,林傑再次返回省城,前往韓誌國老書記的家中。
在韓老的書房裡,韓誌國看著林傑帶來的“證據”,聽著他複述王秀英的回憶,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隻是那眼睛,死死盯著那張泛黃的紙條,一直看著不說話。
林傑重點強調了當時醫療條件的局限性,以及腹腔感染本身的凶險程度,淡化了趙德明個人的責任,但也沒有回避其在“勸阻轉院”和“用藥保守”上可能存在的問題。
“……韓書記,根據目前查到的資料和當事人的回憶,您愛人的去世,主要原因在於當時病情過於危重,以及那個年代醫療技術和藥品的局限。這並不是任何一個人的單純責任事故。您當年要求轉院,是基於對親人安危的關切,是人之常情。趙醫生勸阻,可能基於他對病人途中風險的判斷,也可能……有其他考量。但無論如何,將所有的過錯歸咎於您自己,或者完全歸咎於當時的某個人,都是不公平的,也讓您背負了這個沉重的包袱三十八年。”
林傑說完,韓誌國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但林傑看到,他那雙布滿老年斑、曾經簽署過無數重要文件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