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米婭……媽媽在這裡……媽媽抱著你呢……不怕……不怕了……”
她語無倫次地哭喊著，滾燙的淚水滴落在艾娜的額發上、臉頰上，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子，仿佛在對著懷裡的艾娜傾訴，又仿佛在穿透無儘的時空，呼喚著那個早已消散在黑暗中的小小靈魂。
艾娜沒有掙紮，隻是安靜地、順從地任由賽琳娜抱著，小小的手臂也用力地回抱著對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懷抱裡蘊含的、足以將她碾碎的巨大悲傷和絕望的眷戀。
賽琳娜抱的是她艾娜，卻又分明不是她。
那勒得她生疼的臂彎裡，盛滿了對另一個逝去生命的無儘思念和永遠無法釋懷的痛苦，艾娜的心被這巨大的悲傷填滿了，酸澀得發脹，眼淚也流得更凶。
她從未體驗過母愛。
前世孤兒的經曆讓她對這份溫暖有著近乎本能的渴望與依戀，此刻，在這個冰冷絕望的懷抱裡，她竟奇異地感受到了一種被需要、被珍視、被一種深沉到極致的情感所包裹的……溫暖？儘管這溫暖浸透了淚水，冰冷刺骨。
她像隻歸巢的雛鳥，貪婪又心酸地汲取著這份錯位的溫情，小手無意識地輕輕拍著賽琳娜劇烈起伏的背脊，笨拙地安撫著她。
時間在撕心裂肺的慟哭與無聲的陪伴中悄然流逝。
深沉的黑夜徹底覆蓋了天空，一輪皎潔的明月悄然升起，將清冷的銀輝灑滿靜謐的湖麵，也灑在樹下相擁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上，古樹的枝葉在夜風中沙沙作響，仿佛一曲挽歌。
不知過了多久，賽琳娜那如同瀕死野獸般的痛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化作斷斷續續的、壓抑的抽泣，她身體的顫抖也慢慢平息，隻剩下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她依舊緊緊抱著艾娜，力道卻鬆緩了許多，仿佛終於確認了懷中的溫暖並非幻夢。
她微微鬆開一點懷抱，低下頭。
月光清晰地映亮了她蒼白憔悴、布滿淚痕的臉龐，那雙曾經盛滿智慧與星輝的眼眸，此刻紅腫不堪，如同被暴雨蹂躪過的泥潭，隻剩下無儘的疲憊和一絲……劫後餘生般的、虛弱的平靜。
她看著懷裡同樣哭得眼睛紅紅、鼻尖也紅紅的艾娜，看著女孩臉上殘留的淚痕和那份毫不掩飾的關切與依戀。
一種複雜到極點的情緒在賽琳娜眼中翻湧，悲傷依舊刻骨，但懷中這真實的、溫熱的觸感，這笨拙卻無比真誠的陪伴，像一道微弱卻堅韌的光，短暫地刺破了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她抬起手，指尖帶著殘留的顫抖，無比輕柔地、珍而重之地，拂去艾娜臉頰上未乾的淚珠，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價值連城卻又無比脆弱的稀世珍寶。
艾娜仰著小臉，任由那微涼的指尖拂過皮膚，黑曜石般的眼眸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澈，裡麵清晰地倒映著賽琳娜悲傷而溫柔的臉龐。
賽琳娜冰封的唇角，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細微、卻無比真實的弧度，那笑容裡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卻也帶著一絲月光般清冷的、純粹的溫柔。
她微微傾身，冰涼的、帶著淚痕的柔軟唇瓣，如同飄落的羽毛，輕輕地、無比珍重地印在了艾娜光潔的額頭上。
一個帶著無儘悲傷與感激的吻。
“謝謝你……小艾娜……”
賽琳娜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卻清晰地傳入艾娜耳中，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疲憊與釋然，“謝謝你……聽我說這些……謝謝你……在這裡……”
艾娜的心被這聲“謝謝”和額頭上冰涼的觸感狠狠撞了一下，酸澀與暖流交織，她用力地回抱了一下賽琳娜，小臉埋在她帶著清冷馨香的懷中裡蹭了蹭，悶悶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賽琳娜……姐姐……”她本能地回避了那個更沉重的稱呼，“你要好好的……米婭……也一定也希望你能夠好好的……”
賽琳娜的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更緊地回抱了艾娜一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湖畔清冷的空氣連同懷中這短暫的溫暖一起刻入肺腑。
然後，她緩緩地、極其不舍地鬆開了懷抱，扶著粗糙的樹乾，有些踉蹌地站了起來。
月光下，她銀灰色的星辰長裙流淌著清冷的光澤，身形依舊單薄，那份籠罩周身的沉重悲傷似乎淡去了一絲，卻沉澱得更加深邃內斂。
她深深地看了艾娜一眼，那眼神複雜得如同蘊藏了整個星河的重量——有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有無法釋懷的追憶，有深切的感激，還有一種……仿佛要將艾娜此刻的模樣永遠鐫刻在靈魂深處的、近乎貪婪的凝視。
一步，兩步……她緩緩後退，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艾娜的臉。
艾娜也站了起來，小小的身影站在巨大的古樹下，星藍的裙擺在夜風中輕輕擺動，仰著小臉，同樣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月光勾勒著賽琳娜絕美卻蒼白的側臉，也照亮了艾娜眼中那份純淨的關切與依戀。
終於，在退到第三步時，賽琳娜的腳下無聲地蕩漾開一圈極其細微的、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金色漣漪。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漾開的波紋，那漣漪迅速擴散，將她整個身體包裹，她銀灰色的身影在月光下開始變得透明、模糊，逐漸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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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重，小艾娜。”
賽琳娜的聲音如同穿過遙遠的時空，帶著最後的溫柔與祝福，輕輕飄散在夜風中。
下一秒，她的身體徹底化作無數細碎的、閃爍著微光的金色粒子，如同被風吹散的星塵，在艾娜不舍的目光中，無聲無息地消散在清冷的月光裡，原地隻留下那棵沉默的古樹，和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帶著時間微澀氣息的淡淡馨香。
艾娜獨自一人站在寂靜的湖畔，夜風吹拂著她微涼的臉頰。她抬起手，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額頭上仿佛還殘留著冰涼觸感的地方。心口像是被挖空了一塊，又像是被某種溫暖而酸澀的東西填滿了。
那巨大的悲傷，那絕望的擁抱，那冰涼的吻，還有那消散前深深的一瞥……所有的一切都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
她默默地站了很久，直到夜露打濕了鞋尖，才緩緩轉過身，拖著有些沉重的腳步，循著來時的路，一步步走回燈火闌珊的千帆港。
海潮之聲旅店三樓房間的燈光溫暖地亮著。
當艾娜推開門時，維爾立刻從藤椅上站起身，讚恩也放下了手中的晶核，兩人都看到了艾娜微紅的眼眶、略顯蒼白的臉色以及身上沾染的夜露氣息。
“回來了？”維爾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目光在她臉上巡視，試圖找出任何不妥。
讚恩則隻是挑了挑眉，眼神掃過艾娜略顯失魂落魄的樣子，沒說什麼調侃的話，隻是隨意地指了指桌上：“給你留了吃的。”
艾娜沒有像往常一樣回應維爾關切的詢問，也沒有理會讚恩的話，她隻是低低地“嗯”了一聲，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和揮之不去的疲憊，她像隻被雨淋濕後隻想蜷縮起來的小貓，徑直走向自己房間的床鋪，甚至連身上那件沾染了賽琳娜淚痕和氣息的星藍禮裙都沒有換下。
她掀開被子，將自己整個兒縮了進去，連腦袋也蒙了起來，隻留下幾縷烏黑的發絲散落在潔白的枕頭上。小小的身體在被子裡蜷成一團，微微起伏著，透著一股無聲的脆弱和需要獨處的信號。
維爾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褐色的眼眸裡滿是擔憂。他看著那團拱起的被子，最終隻是無聲地歎了口氣，將房間裡的燈光調得更暗了些。
他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卻沒有再拿起任何東西，隻是安靜地守著，目光時不時落在那團被子上。
讚恩也收斂了所有玩世不恭的表情，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房間裡的氣氛變得異常安靜，隻有窗外遠處傳來的、模糊的海浪聲。
被子裡，艾娜的臉頰貼著柔軟微涼的枕麵，賽琳娜那悲傷欲絕的臉龐、那絕望的擁抱、那冰涼的吻、那消散成星塵的身影，還有米婭那張照片上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所有畫麵在她腦海裡反複交織、碰撞。
那種被深沉眷戀擁抱的感覺，那從未體驗過的、帶著巨大悲傷的母愛餘溫，讓她心口酸脹發燙，又空落落的難受。
前世孤兒院冰冷的記憶碎片，與今夜湖畔那絕望而溫暖的擁抱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複雜難言的洪流，衝刷著她疲憊的心神。
沉重的疲憊感終於徹底淹沒了她，意識在溫暖被褥的包裹下沉沉下墜，跌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在那片溫暖的黑暗深處，艾娜迷迷糊糊地感覺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月光清冷的湖邊，一個帶著清冷馨香的、無比熟悉的懷抱，溫柔地將她抱住。
一隻微涼的手，帶著無儘的憐惜，輕輕地、一下下地拍撫著她的背脊，耳邊，似乎還縈繞著一段極其遙遠、極其模糊、破碎不成調的搖籃曲哼唱，溫柔得如同歎息，又悲傷得令人心碎……
那哼唱聲斷斷續續，像是從另一個時空、另一個靈魂深處，穿透了冰冷的絕望，固執地傳遞過來的一絲微光。
艾娜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往那虛幻的溫暖懷抱裡更深地縮了縮，緊蹙的眉頭緩緩鬆開，呼吸變得悠長而安穩，一滴小小的淚珠，悄悄從她緊閉的眼角滑落，無聲地融入鬢角的發絲裡……
………………
光陰，在千帆港海潮般的喧囂與沉靜交替中悄然滑過。
海潮之聲旅店三樓臨街的客廳內，空氣仿佛凝固著一種小心翼翼的靜謐，艾娜蜷坐在窗邊的藤椅裡，星藍色的禮裙仿佛都黯淡了幾分，如同蒙塵的星河。
她纖細的手臂環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頭，目光失焦地投向窗外。港口依舊繁忙，人聲鼎沸，但這一切似乎都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維爾坐在不遠處的書桌旁，麵前攤著那本父親留下的泛黃筆記，書頁邊緣磨損的痕跡被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他的目光，每隔幾息，便會不由自主地飄向窗邊那道沉默的剪影，褐色的眼眸裡盛滿了擔憂，如同平靜海麵下湧動的暗流。
他想說些什麼，想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想拂去她眉宇間那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情緒，但最終，他隻是更用力地握緊了手中的羽毛筆，筆尖在空白的紙上浸開一小團墨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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讚恩則斜倚在另一張藤椅上，雙手抱胸，閉目養神。他周身的熔岩氣息似乎也刻意收斂了幾分，不再那麼灼熱逼人。
但仔細看去，能發現他搭在扶手上的指節微微繃緊，緊閉的眼皮下，眼珠偶爾會快速地轉動一下。他並非真的在休息，而是將所有的感官都投注在艾娜身上，捕捉著她每一次細微的呼吸起伏，每一次睫毛的輕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