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十五年,十一月初,北京城,北風凜冽。
四方館內,寒氣透過簡陋的窗欞縫隙,裹挾著深冬的肅殺。荷蘭東印度公司特使範·德·桑德,麵色灰敗地整理著行裝。
案頭那份墨跡未乾的《天啟明荷和平貿易協定》副本,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尊嚴和理智。
四百萬兩白銀的巨額賠款,八十萬兩的屈辱贖金,稱臣納貢的苛刻條款……每一條都像沉重的枷鎖,讓他寢食難安。
他隻想儘快離開這座令他感到無比壓抑和渺小的天朝帝都,返回巴達維亞複命,儘管他深知,等待他的很可能是總督的雷霆震怒和職業生涯的終結。
“先生,”他的副手威廉推門而入,壓低聲音,神色間帶著一絲異樣,“有位自稱張德安的葡萄牙耶穌會傳教士求見,說有要事相商。”
“葡萄牙人?”範·德·桑德眉頭緊鎖,本能地感到排斥。荷葡兩國在東印度地區的競爭激烈,他對此缺乏好感。但此刻身處絕境,任何可能帶來轉機或信息的機會都不容錯過。“讓他進來吧。”他歎了口氣,整理了一下皺巴巴的衣領。
片刻後,一位身著黑色耶穌會士長袍、年約五旬、麵容清臒但眼神深邃的歐洲人走了進來。
他行了一個標準的教士禮,用流利的拉丁語說道:“願主保佑您,範·德·桑德先生。鄙人安德肋·沙勿略,中國名字:張德安,在此侍奉上帝、傳播福音已十五載。”
範·德·桑德勉強回禮,語氣依舊冷淡:“張神父,久仰。不知您此時來訪,有何指教?我記得,荷蘭東印度公司與澳門葡萄牙商會並無太多往來。”他刻意強調了國籍的界限。
張德安並未在意他話語中的疏離,目光掃過房間,在那份顯眼的條約上停留片刻,輕輕歎息,臉上露出理解和同情的神色:“閣下在京師的經曆,我略有耳聞。大明天子的威嚴,深如淵海,其國勢之隆盛,物產之豐饒,確非我等西洋諸邦可以輕易揣度。此番遭遇,想必讓您感觸良多。”
這話深深刺痛了範·德·桑德,他臉色更加陰沉:“神父若是前來表達憐憫,大可不必。範某雖處境艱難,卻也不需要葡萄牙人的同情。”
“不,您誤會了。”張德安神色一正,語氣變得嚴肅而誠懇,“我並非來憐憫您,恰恰相反,或許……是來尋求您的幫助,也是為了歐羅巴的未來。”說著,他從隨身攜帶的舊布包中,鄭重其事地取出幾大本用厚實宣紙精心裝訂的手稿。手稿封麵用工整的漢字與流暢的拉丁文雙語書寫著標題——《東方見聞錄:一個耶穌會士在大明帝國的十五年觀察與思考》。
“這是……”範·德·桑德疑惑地看著那厚厚一摞、顯然傾注了大量心血的手稿。
“這是我十五年來,憑借在京師士大夫圈子與宮廷中的些許便利,潛心觀察、記錄、研究的心血結晶。”張德安的聲音帶著一種學者般的虔誠與難以抑製的激動,他小心翼翼地翻開手稿,指給範·德·桑德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和精細的素描插圖,“您看,此書試圖詳儘而客觀地記載這個龐大帝國的方方麵麵:其悠久深邃的曆史傳承、博大精深的哲學思想尤重儒家與道家)、縝密有效的政治律法體係、令人驚歎的農業水利技藝、鬼斧神工般的手工業成就、組織嚴密的軍事架構,乃至其獨特的醫學、天文、算學……以及,”
他頓了頓,翻到後麵一些章節,壓低聲音,“以及一些他們正在積極探索的、堪稱神奇的‘格物’新知。比如,您來時應已見識過的那種無需風帆、憑借火力驅動、噴吐黑煙白汽的‘鋼鐵長龍’蒸汽機車);還有他們民間已廣泛應用的新式蜂窩煤與高效爐具,使得尋常百姓家也能溫暖過冬;他們能將粗糙的糖霜提純為雪白的白糖,能將海鹽或礦鹽加工成毫無雜味的精細鹽;他們的蠶絲布匹柔軟光滑如流水,瓷器精美絕倫,堪比珍寶;更有那些來自海外卻被他們成功引種、改良的作物,製成的紅薯粉、土豆粉豐富了食物種類,還有各種美味的水果,無論是甘甜多汁的蘋果、滋味獨特的番茄,還是盛夏消暑的西瓜……在這裡,許多在歐羅巴隻有貴族才能享用的東西,似乎觸手可及。”
範·德·桑德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起來!作為一名東印度公司的高級商務參讚,他太清楚這份手稿無與倫比的價值了!
這絕非一般的旅行見聞,而是一個關於這個神秘、強大、富庶得超乎想象的東方帝國的、近乎百科全書式的終極情報寶庫!
其內容之詳實、觀察之深入、涉獵之廣泛,遠遠超過任何商隊道聽途說的零碎消息,也遠超以往任何歐洲傳教士或冒險家的記錄。
這裡麵記載的,不僅僅是風土人情,更是這個帝國的筋骨與脈搏!若能安全帶回歐洲,必將引發軒然大波,震動各國王室、教會、學術界和商界,對於荷蘭乃至整個歐洲重新評估世界格局、製定遠東戰略具有無可估量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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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您……您為何要將如此珍貴、堪稱無價之寶的手稿托付於我?”範·德·桑德的聲音因激動和難以置信而微微顫抖,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仿佛擔心隔牆有耳。
張德安臉上露出懇切而略帶蕭索的神情:“我年事漸高,自知根本無法再遠涉重洋回國。荷蘭與葡萄牙雖在東方有利益紛爭,但終究同是歐羅巴的子民,共享著基督的榮光。麵對這樣一個深邃如海、且在不斷革新的古老文明,我們之間的競爭顯得如此渺小。我將這畢生心血托付於您,懇請您務必將其安全帶回歐洲,設法尋找機會出版流傳,讓我們的故鄉真正認識這個偉大的、正在經曆前所未有之巨變的文明。這,遠比一時的商業競爭與教派分歧更為重要!這關乎我們整個歐羅巴對世界的認知,關乎未來!”
範·德·桑德深吸一口氣,強壓住心中的狂喜,雙手如同接過聖物般,鄭重地接過那沉甸甸的手稿。
他立刻意識到,這份手稿或許能成為他抵消簽訂屈辱條約之過的最大功績,甚至可能是他未來安身立命、東山再起的護身符!“神父!我以我的名譽與對上帝的信仰向您起誓!”他壓低聲音,語氣無比堅定,“隻要我範·德·桑德能有一口氣安全返回歐洲,必傾儘所能,哪怕散儘家財,也要讓您的智慧結晶問世,讓它照亮蒙昧的歐羅巴,讓世人知曉東方的真實麵貌!”
送走張德安後,範·德·桑德懷著一種混合著罪惡感與巨大興奮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用防水油布將手稿層層包裹,藏入行李箱最隱秘的夾層之中。
原本被絕望籠罩的灰暗心情,因為這份“天降之寶”注入了一股強烈的希望之光。他歸心似箭,不僅要回去麵對總督的詰難,更要儘快將這份足以改變歐洲對東方看法的驚世之作帶回阿姆斯特丹!
紫禁城,乾清宮暖閣
幾乎就在範·德·桑德將手稿藏好的同時,一份密報已經通過特殊渠道,呈送到了天啟皇帝朱由校的案頭。
龍鱗衛千戶馬漢,正單膝跪地,沉聲稟報:“陛下,臣等已查明。今日申時三刻,葡萄牙耶穌會士張德安安德肋·沙勿略)秘密前往四方館,會見荷蘭特使範·德·桑德,曆時約兩炷香。張德安將其耗時十五年撰寫的《東方見聞錄》手稿副本,交予了範·德·桑德,似欲讓其帶回歐羅巴。據內線所悉,手稿內容龐雜,涉及我朝史地、政製、武備、物產乃至一些格物新知。是否……即刻派人攔截搜查,將手稿截下?或將那張德安拘捕訊問?”馬漢的語氣帶著一絲殺氣。任何可能泄露大明虛實的行為,在龍鱗衛看來都是重罪。
朱由校斜倚在軟榻上,指尖輕輕敲打著那份關於荷蘭使者已簽訂條約的奏章,聞言,臉上非但沒有怒色,反而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他瞥了一眼身旁侍立的王承恩,見王承恩也麵露詢問之色,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從容:
“馬愛卿辛苦了。不過,不必阻攔,由他帶去。”
“陛下?”馬漢微微一怔,抬起頭,有些不解。
朱由校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巍峨的宮牆,淡然道:“朕乃天朝上國君主,胸懷四海,何須效仿那等小氣行徑,阻止幾本書冊流傳?那張德安所記,不過是我大明之皮毛表象,九牛之一毛罷了。些許奇技淫巧、風物土產,讓他們見識見識,又有何妨?”
他轉過身,目光中透著一絲睥睨:“更何況,書中記載我朝之富庶繁華、軍威鼎盛、物產豐饒,乃至蒸汽車、蜂窩煤、白糖精鹽、絲綢瓷器、紅薯西瓜等諸多事物,正好讓那些夜郎自大的西夷仔細看看,何為天朝氣象,何為王道樂土!讓他們知曉,與我大明為敵,是何等不智;若能恭順臣服,通商貿易,又能獲得何等好處!這比朕派十個使團去宣揚,效果更佳。”
朱由校的語氣帶著一絲戲謔:“至於那本見聞錄是否能安然抵達,又能掀起多大風浪,就看他們的造化了。我大明煌煌天威,難道還怕幾本閒書不成?隨他們去吧。”
馬漢聞言,心中豁然開朗,立刻叩首:“陛下聖明!臣愚鈍,未能體察聖意深遠!臣遵旨!”他明白了,皇帝這是有著絕對的自信,甚至樂於借此向西方展示大明的強盛,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心理威懾和戰略布局。
“嗯,退下吧。繼續留意即可,無須采取行動。”朱由校揮了揮手。
“是!”馬漢恭敬退下。
暖閣內重歸寂靜。王承恩小心翼翼地為皇帝續上熱茶,輕聲道:“皇爺深謀遠慮,老奴佩服。讓紅夷見識我朝盛景,或可收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效。”
朱由校接過茶杯,抿了一口,目光重新落回地圖上的南洋區域,語氣恢複平淡:“紅夷雖暫服,其心必異。讓那本見聞錄去攪動風雲也好。王伴伴,告訴兵部、俞谘皋,水師之事,萬不可鬆懈。這四海安寧,終歸要靠朕的‘龍吟’炮來說話,而非幾本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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