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秋雨過後,風裡終於帶了涼意。思硯踩著晨露往藕塘走,褲腳沾了些草籽,鞋麵上還沾著昨晚下的小雨珠。塘邊的荷葉已經開始泛黃,邊緣卷成了波浪,像老人起皺的袖口,但塘底的藕卻到了最飽滿的時候。
“思硯,這邊!”阿婆站在塘埂上揮著手,木盆裡已經堆了小半盆藕,沾著黑泥的藕節胖乎乎的,像串起來的白玉。“今早的藕最水靈,剛從泥裡刨出來的,你聞聞,帶著土腥氣的甜呢。”
思硯跳上木盆,阿婆用篙杆一點,木盆就在水麵上飄起來。他學著阿婆的樣子把腳伸進水裡,涼絲絲的塘水漫過腳踝,驚得一群小魚圍著腳腕打轉。“阿婆,為什麼荷葉黃了,藕反而更甜了?”
“傻孩子,”阿婆笑著用篙杆撥開一片殘荷,“荷葉把勁兒都給了藕唄。就像人老了,力氣都給了兒女。這藕啊,埋在泥裡憋了一整個夏天,就等這時候把甜都攢足了。”
木盆漂到塘中央,阿婆讓思硯伸手摸藕。思硯深吸一口氣,指尖紮進軟泥裡,果然碰到一節滑溜溜的東西。他學著阿婆教的法子,順著藕節慢慢往外拽,淤泥從指縫裡擠出來,糊了滿手。剛拽出半截,藕突然斷了,濺得他一臉泥點。
“哈哈,這藕性子烈,不樂意被拽呢。”阿婆遞過一塊帕子,“得順著它的長勢,慢慢晃,讓泥鬆了再提。你看——”她伸手進泥裡,手腕輕輕左右晃了晃,再一用力,整根藕就帶著一串水珠被提了出來,藕節分明,一點沒斷,像串晶瑩的冰糖。
思硯跟著學,手指在泥裡摸索著,忽然觸到個硬硬的東西,比藕更光滑。他屏住呼吸慢慢往外拔,居然拽出個拳頭大的菱角,黑紅相間的殼上長著尖尖的角,像隻縮起來的小刺蝟。
“是老菱!”阿婆眼睛一亮,“這時候的老菱最麵,煮著吃比栗子還香。你外婆就愛吃這個,等會兒多摘些回去,讓她煮在粥裡。”
思硯把老菱放進竹籃,忽然看見水麵漂著片枯荷葉,像隻倒扣的草帽。他伸手撈起來,荷葉已經乾得發脆,卻還留著淡淡的清香。“阿婆,這荷葉能做什麼?”
“曬乾了泡水喝啊,”阿婆用篙杆指著塘邊的曬架,“你外婆早把夏天的荷葉收起來了,說等你開學帶去學校,泡水喝敗火。對了,她今早還說,要把你采的藕切成片,曬成藕乾,冬天給你燉肉吃。”
木盆慢慢漂回塘埂,思硯捧著滿手泥,看著阿婆把藕裝進竹筐。晨霧還沒散儘,藕塘像被裹在一層薄紗裡,泛黃的荷葉在霧裡若隱若現,偶爾有熟透的蓮蓬“撲通”一聲掉進水裡,驚起幾隻白鷺,翅膀劃過水麵,帶起一串漣漪。
“阿婆,你看!”思硯指著遠處的蘆葦蕩,那裡蹲著隻灰撲撲的鳥,正歪頭看著他們,“那是斑鳩嗎?”
阿婆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笑著點頭:“是呢,這鳥靈得很,知道我們摘藕不傷害它,才敢蹲在這兒。你外婆說,萬物都有靈性,你對它好,它就對你親。”
思硯想起外婆昨晚坐在燈下,戴著老花鏡給藕片穿繩,準備掛在屋簷下曬。她的手指被藕的汁水染得黃黃的,卻一點不在意,嘴裡還哼著年輕時的調子。思硯湊過去看,屋簷下已經掛了不少東西:曬乾的荷葉、蓮蓬、還有串成串的紅辣椒,像串小燈籠。
“這些都是給你攢的,”外婆笑著擦了擦他臉上的泥,“冬天在學校想家了,泡杯荷葉茶,嚼顆乾蓮子,就像外婆在身邊一樣。”
此刻思硯蹲在塘埂上洗泥,看著阿婆把藕裝進竹筐,忽然覺得這立秋的藕塘,藏著比夏天更沉的甜。就像外婆說的,日子不是隻有盛開的荷花,還有埋在泥裡的藕,默默攢著勁兒,等在秋天裡給人驚喜。
“思硯,發什麼呆呢?”阿婆拍了拍他的背,“再摘兩把菱角我們就回去,你外婆該等急了,說今早要做藕夾給你吃呢。”
思硯應了一聲,抓起最後一把老菱扔進竹籃。水麵上的霧漸漸散了,陽光透過荷葉的縫隙灑下來,在他沾滿泥的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他忽然明白阿婆的話——原來最踏實的甜,從來都藏在不聲不響的等待裡,像這埋在泥裡的藕,像外婆燈下穿繩的手,像這慢慢走的日子。
回去的路上,思硯提著半籃老菱,看著竹筐裡胖乎乎的藕,腳步輕快。風裡飄來外婆家煙囪裡的煙味,混著藕夾的香氣,他知道,那是外婆在廚房煎藕夾呢,金黃的外殼,鮮嫩的藕肉,咬一口,準能嘗到藏在裡麵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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