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野彈吉他的手在老榕樹下漸漸低停歇。他沉默地抱著那把舊吉他,小小的身體靠在粗糙的樹乾上,眼神放空地望向遠方的天空。
剛才那首《鮮花》,像一把生鏽的鑰匙,“哢噠”一聲捅開了記憶深處最沉重的那把鎖。思緒如同脫韁的野馬,不受控製地狂奔回前世,回想著那個改變了他和葉萱命運的夏天,他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刻。
1995年,陳野幼兒園大班生涯剛開學沒多久。整個閩南地區都籠罩在一種緊張的氛圍裡。溫陵城轄區的各個縣鎮,接連發生了多起幼兒被拐事件,報紙上連篇累牘,廣播裡反複提醒,家長們人人自危。
陳野清晰地記得,前世就是這段時間,他在家附近的山裡,撿到了那個像瓷娃娃一樣精致、卻滿身狼狽的小女孩——葉萱。
閩南的夏天,是台風暴雨和濕熱輪番上陣的主場。村子附近那條蜿蜒的小河,源頭就在後麵的山裡,全靠台風雨季山上彙聚下來的雨水滋養。天氣一熱,村裡皮實的小孩子們,哪個能抵擋得了清涼河水的誘惑?陳野前世自然也是其中一員,堪稱“浪裡白條”。
那一次,他皮得有點過分。仗著自己“水性好”狗刨式),沿著水流一路往上遊探險,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半山坡。就在他累得氣喘籲籲,準備打道回府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了河邊一塊大石頭後麵,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就是葉萱。
按她後來斷斷續續的講述,那天傍晚,她正在自家小院的秋千上玩,外婆在廚房做飯。突然,一個陌生的阿姨笑眯眯地走進來,二話不說,用一塊帶著怪味的手帕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她隻掙紮了幾下,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醒來的時候,借著昏暗的月光,她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散發著黴味的地方。周圍還有七八個年紀不等的小孩子,有的在低低哭泣,有的眼神呆滯,還有幾個臉上帶著明顯的淤青,一看就是被打過了。葉萱嚇得大氣不敢出。
沒多久,小孩們都被粗暴地叫醒。兩個麵相凶惡的大人一男一女)一前一後,吆喝著讓他們排好隊,順著一個山穀邊緣、草木稀少的小路往前走。山路崎嶇,孩子們深一腳淺一腳,走得又累又怕,哭聲斷斷續續。
走了不知道多久,隊伍停下來短暫休息。那兩個大人走到一邊抽煙。就在這時,一個看起來十來歲的男孩,大概是絕望中爆發的勇氣,瞅準機會猛地朝旁邊的樹林衝去,可惜他慌不擇路,沒跑多遠就“撲通”一聲摔進一個隱蔽的土坑裡,發出一聲痛呼。
“媽的!小兔崽子!”抽煙的男人罵了一句,立刻跑過去查看。另一個女也跟著站起來,目光看向那個小男孩摔倒的方向。
就在這短暫的空隙,隊伍裡兩個稍大的孩子,眼神一碰,瞬間如同驚弓之鳥,各自選了個方向,沒命地狂奔起來!
剩下的孩子裡,除了兩個完全嚇傻呆在原地的,葉萱和其他兩個個稍小的孩子也下意識地跟著跑,但葉萱記得外婆無數次叮囑過的話:“萱萱,遇到危險的時候,一定要先躲起來,藏好!等安全了再出來!”
她沒像其他人那樣慌不擇路地往山下,而是在黑夜的月光下跑進了旁邊的樹林裡,跑了沒多遠看著黑漆漆的森林,葉萱不知道要往哪邊跑,看著旁邊茂密的灌木叢,就一頭就紮了進去,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求生欲,她不管不顧地往裡鑽,灌木枝劃破了衣服和皮膚也感覺不到疼,一直鑽到深處,身體被卡得動彈不得,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心臟狂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她躲藏的地方,離小路不過十幾米遠。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成了她童年最深的噩夢。她聽到外麵傳來男人粗暴的咒罵、女人的尖聲嗬斥,然後是其他孩子被抓回來的哭喊聲、求饒聲,緊接著就是沉悶的擊打聲和更加淒厲的慘叫!
‘啪!’‘讓你跑!’‘小雜種!’‘哇——媽媽——’
那些聲音如同冰冷的針,狠狠紮進葉萱的耳朵裡。她嚇得渾身發抖,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她蜷縮在黑暗的灌木叢深處,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原來……人販子不止抓了他們幾個!後麵陸陸續續又有好幾波人被帶過來,那些試圖往山下跑的孩子,幾乎當場就被聽到聲響在更遠處的同夥抓住了!其他方向逃跑的,也很快被揪了回來。
十幾個凶神惡煞的大人聚在一起,就在離葉萱藏身處不遠的地方,對那些“不聽話”的孩子進行著殘忍的“懲戒”!哭喊聲、求饒聲、打罵聲混雜在一起,在寂靜的山穀裡回蕩,如同人間煉獄。葉萱躲在十幾米外的荊棘叢裡,嚇得快要暈過去,隻能拚命地、無聲地流淚。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喧囂才漸漸平息。葉萱在極度的恐懼和疲憊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等她再次醒來,天已經蒙蒙亮了。四周死一般寂靜。她又驚又怕地等了很久很久,直到確認外麵再也沒有任何可疑的聲音,才敢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從藏身之處爬出來。小小的身體沾滿了泥土、草屑和乾涸的血跡,衣服被劃得破破爛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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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茫然地站在陌生的山林裡,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巨大的恐懼和無助再次襲來,但她咬著牙,跌跌撞撞地開始尋找下山的路。又渴又餓又怕,走了不知道多久,終於聽到潺潺的水聲。她循著聲音找到了一條清澈的小溪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撲過去,捧起水大口大口地喝起來,冰冷的溪水稍微緩解了她的恐懼和疲憊。她就那樣無力地坐在溪邊的石頭上,小小的身影充滿了絕望。
而陳野前世,就是在這一刻,像個野猴子一樣,順著水流,哼著不成調的兒歌,皮上了半山坡,一眼就看到了這個坐在溪邊、臟得像隻小花貓、卻依舊漂亮得不像話的“瓷娃娃”。
已經6周歲的陳野看向比他小的小女孩
“喂!你是誰家小孩?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小陳野叉著腰,帶著點“本地大佬”的派頭問道。
葉萱被突然出現的聲音嚇得猛地一抖,抬起滿是淚痕和汙跡的小臉,驚恐地看著眼前這個同樣臟兮兮、但眼神清亮的男孩。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隻是眼淚又湧了出來。
小陳野一看她哭了,頓時有點慌。他撓了撓頭,走過去,儘量放柔了聲音:“彆哭彆哭,你不要怕,有我在的地方保你安全,你是不是迷路了?走,我帶你回家,我知道路!”
就這樣,前世6歲的“野猴子”陳野,領著他撿到的“瓷娃娃”葉萱,深一腳淺一腳地下了山,回到了陳厝村那間熟悉的石條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