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麵傳出的,不再是咿咿呀呀的閩南戲曲,而是一個字正腔圓、帶著金屬般鏗鏘質感的聲音,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語調播報著:
“……中國人民解放軍今日在台灣海峽……舉行軍事演習……此次演習,是扞衛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的必要行動……嚴正警告一小撮分裂勢力……”
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像沉重的石頭,砸在榕樹下每一個人的心上,也清晰地傳到了陳野和陳誠的耳朵裡。
樹下的人群異常安靜,隻有收音機的聲音在回蕩。偶爾有幾句壓得極低的議論飄進陳野耳朵裡:
“……這陣仗,好多年沒見嘍……”一個抽著旱煙的老伯,聲音低沉得像蒙著一層灰。
“是啊,”旁邊有人接話,語氣裡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擔憂,“收音機裡講,就是因為那邊不聽話,瞎搞……”
“打?打就打,怕啥子嘛!”一個年輕些、脾氣火爆的後生忍不住拔高了聲音,帶著點血氣,“當年打鬼子那麼難都過來了,還能讓那幫數典忘祖的……”
後麵的話被旁邊的人拽了一下衣角,咽了回去。
陳野的腳步像被釘在了原地。台灣海峽……演習……
過年時在葉家大院感受到的那股低沉凝重的氣氛,瞬間被勾了起來,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那時候,他也聽到了葉萱的舅舅們低聲談論著海峽對岸的局勢,氣氛嚴肅得連最活潑的林可依都變得異常乖巧。
他想起了葉萱的外公,那個午後被伍奶奶提起的陳連裕,那雙含著溫和笑意的眼睛裡,掠過的那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驕傲有刻骨的思念,還有……深藏在歲月褶皺裡、永不褪色的痛。陳野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悶得發慌。
恍惚間,他仿佛穿越了時空,看到了年輕時的伍奶奶。她站在溫陵城喧鬨又安靜的街口,刺桐樹下的她遮著油紙傘,鬢邊簪著那朵寓意“一世無憂”的鮮花。溫陵城的風吹亂了她的發絲,可那望向遠方的眼神裡,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擔憂和牽掛,又如何能無憂?
對於伍奶奶來說每一次的送彆,都像是在野火燎原的荒原上,種下一顆期盼的種子,期盼著那一線生機,卻又不得不做好了……迎接最壞結局的準備……
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不知怎麼的,白居易的這兩句詩,帶著一種悲愴又頑強的力量,在他腦海裡盤旋、衝撞。漸漸地,它們不再是詩句,而是染上了悲壯的旋律和畫麵——伍奶奶送彆時那欲語還休的眼神,烽火硝煙中模糊卻堅定的身影,無數個在後方默默守候、望眼欲穿的背影……
陳野不由自主的想起一段帶有悲愴、蒼涼,卻又蘊含著不屈力量的旋律碎片,關於伍奶奶的畫麵在心底悄然滋生、蔓延,他甚至能“聽”到模糊的歌詞在回響:
“她總坐在門前,手裡拿著紅花,
可她的那個他,隻留下了一句話,
今生對不住……
她還繡著紅花,盼著他能夠回家……
野火燒,野火燒,燒乾他墓前的草。
溫陵城裡的那個她,直等到白發蒼老……”
陳野心裡堵堵的,想哭卻哭不出來,低垂著頭,陳誠和阿水三兄弟還在前麵沒心沒肺的玩鬨著,回家的路,在夕陽下拉得格外漫長。陳野渾渾噩噩地走著,腦海裡像一台老舊的放映機,不受控製地閃過重生以來經曆的點點滴滴。
大姑婚禮上那鋪天蓋地的喜慶紅色,與遠處沉默佇立、見證無數悲歡的石條老屋形成的鮮明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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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風過境後,整個陳厝村一片狼藉,村民們臉上沒有抱怨,隻有沉默的堅韌,互相扶持著清理家園、重建生活的場景。
熱鬨的佛誕宴上,鄉鄰們圍坐一桌,碗筷相碰的喧鬨聲中流淌著的,是最樸素的溫暖和聯結。
葉家大院那間安靜的書房裡,伍奶奶用最平靜的語調講述著往事時,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如星火般微弱卻執著的微光。
甚至……許多多那咋咋呼呼喊出的“粑粑主權宣言”。為了維護林婉瑩挺身而出的林子豪,此刻回想起來,都帶上了一種孩童式的、笨拙卻真摯的“守護”意味。
在要進院子的時候,陳野看到隔壁的阿婆佝僂著背,對著遠方海峽的方向虔誠地燒香祈福的樣子。
陳野經常看到已經八十多歲的阿婆坐在褪色的木門檻上,陳野聽過奶奶說起過阿婆的故事。她生過三個兒子,每一次分娩的疼痛都被遠方軍號的銳響刺穿。最後一次送彆時,最小的兒子才十六歲,背包帶上彆著她連夜縫的護身符,回頭喊“阿嬤,等山那邊太平了,我就回來耕田”。山風卷起黃土,吹散少年單薄的背影,也吹熄了她眼底最後的光。
腦海裡驟然響起了溫柔又堅韌、仿佛帶著衝鋒號回響的旋律,陳野忍不住躲回了房間偷偷哭了起來,阿婆的故事、伍奶奶的故事,還有給無數送丈夫送兒上戰場妻子與母親交織在一起,
“……她生了一個又一個,
都被號角的呼聲吹走了,
山那邊是什麼?
是烈士的英魄,
是他們拚死保衛的新中國,
河那邊是什麼?
是綿延的戰火,
她望著遠方淚一滴滴的落
和平來了,他們走了,
她等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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