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到處都是血。
溫熱的,噴湧而出的血,很快就在鉛灰色的天光下,凝結成一片片暗紅的,肮臟的斑塊。
趙雲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
他隻知道,手中的龍膽槍,從未如此沉重,也從未如此滾燙。槍刃每一次吞吐,都像是在撕扯他自己的血肉,每一次橫掃,都像是在敲碎他自己的骨骼。這不是一場戰鬥,這是一場獻祭。他將自己的憤怒、悲傷、絕望,連同那些曾經的忠誠與信仰,一同灌注於槍尖,然後,毫不留情地,刺向眼前所有晃動的身影。
他沒有嘶吼,沒有咆哮。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那張俊朗的麵容,此刻蒼白得如同祭祀用的宣紙,隻有濺上去的血點,像一朵朵盛開的紅梅。
他像一架被抽走了靈魂,隻剩下殺戮本能的機器。
直到,他的槍尖之前,再也沒有一個站立的人。
“當啷。”
最後一柄環首刀,從一個嚇破了膽的士卒手中滑落,掉在滿是血汙的凍土上,發出一聲清脆而孤單的響。
那聲音,像一個信號。
趙雲的動作,戛然而止。
他保持著前刺的姿勢,長槍貫穿著最後一具屍體的胸膛,槍尖還在微微顫動。他就這麼靜止著,像一尊瞬間凝固的雕像。
校場上,一片死寂。
風嗚咽著吹過,卷起地上的血腥氣,濃得化不開。
數千名公孫瓚軍士卒,或跪或站,黑壓壓地擠在一起,像一群被驚雷嚇傻了的鵪鶉,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他們看著那個站在屍山血海中央的白袍男子,眼神裡,是深入骨髓的恐懼。
那不是人。
那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修羅。
趙雲緩緩地,抽回了長槍。
屍體軟軟地倒下,發出一聲沉悶的撲跌聲。
他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槍。那曾經光潔如銀的槍身,此刻被鮮血染成了赤紅色,黏稠的液體順著槍杆,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腳下。
他胸中那股焚心蝕骨的狂暴之氣,隨著這場殺戮,終於宣泄殆儘。
剩下的,是比死亡更深沉的空洞與疲憊。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掏空了的沙袋,隻剩下一具空洞的皮囊,在寒風中搖搖欲墜。
“踏,踏,踏。”
沉穩而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林七走到了他的麵前。
這位年輕的黑甲將領,身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跡,但他的眼神,依舊清亮而沉靜。他沒有說話,隻是對著趙雲,微微躬身,然後伸出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他的身後,那些黑甲重卒,已經迅速控製了整個校場。他們動作嫻熟地收繳著降卒的兵器,將傷者拖到一邊,將屍體分門彆類地堆放。整個過程,安靜而高效,仿佛排演了無數次。
這支軍隊,與公孫瓚麾下那些散漫的烏合之眾,有著天壤之彆。
趙雲的目光,從那些黑甲士卒身上掃過,最後,落在了那個被幾名士卒看押著,癱軟在高台角落,麵如死灰的男人身上。
公孫瓚。
他看著那個男人,那個曾讓他無限崇敬,也讓他跌入深淵的男人。他心中,再無半分波瀾。
恨嗎?
或許吧。
但更多的,是一種徹底的,再也無法挽回的失望。
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此而已。
趙雲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林七的臉上。
“你的主公……為何要救我?”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劫後餘生的虛脫。
林七挺直了身軀,臉上沒有半分居功自傲的神色,他隻是平靜地陳述著一個事實。
“我家主公曾言:英雄之血,當為國為民,灑於疆場,而非因宵小嫉恨,汙於刑台。”
這句話,像一道和煦的暖流,毫無征兆地,衝刷著趙雲內心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
英雄之血,當灑於疆場……
趙雲咀嚼著這幾個字,那雙黯淡的眼眸裡,終於,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
“你家主公……林淵……”他輕聲念著這個名字,“他是個怎樣的人?”
林七沒有用那些華麗的辭藻去吹捧。他隻是想了想,用最樸素的語言說道:“末將不知該如何形容主公。末將隻知,在主公麾下,從不缺糧餉,也從不缺賞賜。立了功,必賞;犯了錯,必罰。主公看重的,不是家世,不是言辭,而是你手中的刀,夠不夠快,你心中的忠誠,夠不夠純粹。”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主公還說,他要的,是一個再無餓桴,再無冤魂的天下。為此,他需要無數把像將軍您這樣的,最鋒利的刀。”
趙雲沉默了。
他看著林七那張年輕而真誠的臉,看著他身後那些紀律嚴明,眼神堅定的黑甲士卒。
他想起了公孫瓚的猜忌與暴虐,想起了鄒丹那小人得誌的嘴臉,想起了那些曾經的袍澤,為了一點賞賜就對自己刀兵相向。
兩相對比,何其鮮明。
他忽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