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亞基頻”如同生命之泉,將顧淵從意識崩潰的懸崖邊暫時拖了回來。病房裡不再是絕望的沉寂,監測儀器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紅色警報大多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相對平穩的綠色和黃色讀數。顧淵能夠坐起來,進食流質食物,甚至在南曦的攙扶下進行短暫的行走。他眼中那幾乎熄滅的光芒重新凝聚,雖然依舊微弱,卻不再是渙散的狀態。
然而,這生命的泉水並非無償。隨著治療的持續,那份源於地球古老生命場的深沉脈動,不再僅僅是外部的療愈手段,它開始像藤蔓一樣,悄無聲息地纏繞、滲透進顧淵存在的每一個角落,與他殘破的意識結構緊密地編織在一起。代價,開始以清晰而無法逆轉的方式顯現。
第一個顯著的代價,是顧淵對自然環境的深度依賴和超常敏感。
當他被輪椅推到基金會總部那精心設計、但與外界隔絕的內部花園時,他的呼吸會明顯變得深沉而順暢,臉上的痛苦線條也會舒展開來。然而,一旦返回他那間擁有最先進空氣過濾係統、卻缺乏“生機”的病房,一種莫名的焦躁和虛弱感便會悄然襲來。
更顯著的變化是他的感知。他不再需要刻意去“連接”,就能模糊地感受到周圍環境的“生命狀態”。
·他能“感覺”到腳下深處地下水脈的流動,如同感知自己血管中血液的流淌。
·他能“聽”到遠處城市邊緣一片小樹林在風中搖曳時,那並非聲音的、關於生長與適應的“低語”。
·當一片雲朵遮住太陽,他不僅能感受到光線的變化,甚至能隱約捕捉到那片雲所攜帶的水汽重量和它移動的“意圖”。
一次,基金會總部所在區域進行了一次小規模的地下管道維修,輕微的施工震動傳遍了建築。對於其他人,這隻是微不足道的乾擾。但對於顧淵,那卻像是一根無形的針,直接刺入了他的神經中樞。他瞬間臉色慘白,蜷縮起來,冷汗浸透了衣服,仿佛那挖掘機不是在掘開泥土,而是在撕扯他的血肉。
“他正在成為……地球生態係統的活體傳感器。”南曦在醫療記錄中寫道,語氣充滿了複雜的驚歎與擔憂,“他的生理和意識節律,正在與行星的生物地球化學循環同步。這穩定了他,但也將他牢牢地錨定在了這裡,錨定在了這種……與星球生命場的共生狀態中。”
更深層的代價,發生在意識層麵。那渾厚的“蓋亞基頻”在修複他意識結構的同時,也在不可避免地衝刷著他個人意識的堤岸。
顧淵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維持一個清晰、獨立的“自我”邊界。當他閉上眼睛,試圖進行以往那種純粹的內省時,湧入他意識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思緒,還有周圍環境的“存在感”——牆壁混凝土的“沉默”,空氣中浮遊生物的“微動”,甚至整個建築承載的無數人日積月累的、微弱的情感“沉澱”。
他的夢境也發生了劇變。不再是個人經曆的碎片,而是化作了宏大的、非人的景象:他夢見自己是一片正在緩慢漂移的大陸,感受著地幔熱流的推動;他夢見自己是一股洋流,攜帶著熱量和生命環繞星球;他夢見自己是無數根係組成的網絡,在黑暗的土壤中汲取水分和養分。
他開始使用“我們”來指代他與周圍環境,尤其是與自然相關的事物,其頻率遠遠超過了指代人類同伴。
“這種連接……太深了……”他在一次心理評估中,努力地組織著語言,試圖描述這種狀態,“‘我’和‘非我’……的界限……在融化。不是消失……是變得……通透。我能感覺到‘我’是獨立的……但同時也感覺到……‘我’是這片土地……是這條河流……的一部分。”
南曦意識到,顧淵正在經曆一種意識層麵的“生態化”。他個人的喜怒哀樂、記憶與抱負,正在被一個更宏大、更古老、也更缺乏“人性”的視角所包容和稀釋。這對於穩定他的病情是好事,但對於他作為“顧淵”這個獨立個體的存續,卻構成了根本性的威脅。
顧淵的狀況,將團隊置於一個艱難的倫理悖論之中。
為了維持他的生命和基本意識功能,他們必須持續提供“蓋亞基頻”治療。但每一次治療,都像是在將他往“非人”或者說“超乎常人”的方向推進一步,加深他對行星生命場的依賴,模糊他作為個體的獨特性。
他們是否可以為了保住一個“活著”的顧淵,而眼睜睜看著那個他們所熟悉的、作為團隊一員的“顧淵”逐漸消融?
“我們是在救他,還是在……改造他?”王大錘看著監測數據,聲音低沉地問道,“等他‘康複’了,他還是顧淵嗎?還是一個……擁有了顧淵記憶的、地球意識的代言人?”
林登麵臨著最艱難的決定。是停止這種帶有未知同化效應的治療,任由顧淵的病情可能再次惡化?還是繼續下去,接受一個與星球深度綁定、意識狀態已然不同的“新”顧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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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顧淵本人進行了一次漫長而艱難的溝通後,顧淵做出了選擇。他用虛弱但清晰的聲音說:“繼續……我需要……活著。無論……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還需要……這座橋梁。”
他選擇了生存,接受了代價。他願意以自身個體性的部分消融為代價,換取繼續存在、繼續履行其作為意識橋梁職責的可能性。
治療繼續進行。顧淵的狀況穩定下來,但他不再被允許離開基金會總部這片與自然環境經過特殊調諧的區域。他成為了一個被“軟禁”在文明堡壘中的“自然之子”,一個依靠行星生命場維係的人形生態節點。
南曦將他的新狀態命名為“蓋亞錨點”gaiananchor)。他既是獨立的個體,也是行星生命網絡中的一個活躍節點。他的存在本身,成為了研究意識與物質世界、個體與集體、人類與星球關係的最寶貴活體樣本。
代價是沉重的。顧淵失去了作為普通人的自由,他的個體性蒙上了一層生態的薄紗。但他也獲得了一種奇異的新生,一種與萬物相連的、深沉的寧靜,儘管這寧靜之下,潛藏著個體意識被宏大存在緩慢消解的暗流。他成為了一個行走於人類文明與地球意識邊界上的、孤獨的哨兵,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與整個星球共鳴。
夜晚,顧淵獨自坐在觀測廳裡,巨大的玻璃穹頂外是清澈的星空。他沒有試圖去連接星辰,而是將意識輕輕沉入腳下的大地。他“感覺”到基金會建築深紮於岩層的基樁,感覺到遠處森林的夜息,感覺到地下水中微弱的礦物流動。一種浩瀚的、非個人的平靜包裹著他。他知道,南曦、王大錘、林登就在不遠處的房間裡,他們是他的同伴,是他的“人類”坐標。但他也更清晰地知道,自己與他們之間,已經隔著一層無形的、由大地、流水和生命網絡織就的薄紗。他付出了“純粹人性”的代價,換取了繼續存在的資格,也換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既是參與者又是觀察者的視角,來凝視人類文明在這場意識巨變中,將要經曆的所有光榮與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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