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曙光,如同稀釋了的金屬溶液,冰冷而精確地塗抹在阿裡高原嶙峋的山脊線上。星辰的光芒在漸強的天光下悄然隱退,隻留下那片無垠的、褪色的藍。天文台的圓頂在晨曦中變成了僵硬的灰色剪影,失去了夜間那種吸納星輝的神秘感。
南曦卻感覺不到絲毫黎明應有的清新與希望。
她坐在原地,姿勢幾乎和幾小時前沒有任何變化,像一尊被凍結在控製室昏暗光線裡的雕像。防寒服依舊裹在身上,卻驅不散從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麵前的多個顯示器上,那個由宇宙信號轉換而成的、與蘇美爾泥板符號吻合的三維模型,依舊幽幽地懸浮著,旁邊是泥板符號的高清掃描圖,以及瀑布般流淌的、標注著各種參數和異常標識的數據流。
一夜未眠。她的眼球布滿了細密的血絲,太陽穴突突地跳動著,一種混合了極度亢奮和生理性疲憊的奇異感覺撕扯著她的神經。咖啡杯早已見底,殘留的褐色漬跡在杯壁上勾勒出乾涸的河流。
她嘗試了所有能想到的、理性的、科學的解釋。
她重新校準了所有接收設備,運行了全套診斷程序,甚至重啟了部分後端處理係統。結果無一例外:硬件正常,軟件穩定,數據采集鏈路無懈可擊。
她深入挖掘了全球空間環境數據,從太陽風速度到地球磁場波動,從高層大氣擾動到宇宙射線通量。沒有任何已知的自然現象,能夠產生如此具有複雜結構且全球同步的射頻信號。
她檢索了近地軌道、地球同步軌道乃至深空的所有已知人造飛行器的通信頻率和編碼方式。一無所獲。這信號的調製方式迥異於人類現有的任何通信協議,更像是一種……自然形成卻又極度有序的“印記”。
她甚至調用了天文台內部網絡的日誌,檢查是否有未被授權的測試信號注入,或者是否存在某種極其隱蔽的軟件後門或惡作劇。一切乾乾淨淨。
可能性被一條條排除,就像在黑暗中摸索,卻發現每一扇門都被從外麵牢牢鎖死。最後剩下的,隻有那個最荒謬、最不可思議,卻又在數據上唯一自洽的結論:這個信號是真實的,它來自地球之外或者某個無法理解的“之內”),並且,它與人類遠古文明的神話符號存在著數學上的同構關係。
這個結論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她思維的湖麵,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滔天巨浪。它衝擊著她十幾年嚴格科學訓練建立起來的世界觀。物理定律應該是普適的,宇宙曆史是線性的,文明的發展是獨立的……這些基石般的信念,此刻都在微微晃動。
但她不能停下。科學的本質就是追問,哪怕問題本身令人不安。
她將最關鍵的數據、波形分析圖、模型轉換過程、與蘇美爾泥板的對比圖,以及她排除各種可能性的詳細論證,整理成一份簡潔但邏輯清晰的初步報告。文檔的標題,她斟酌了許久,最終選擇了儘可能中性的:《關於觀測到一種具有複雜結構的全球同步射頻異常及其初步分析的說明》。
做完這一切,窗外的天色已經大亮。高原的陽光毫無阻礙地傾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明亮,將控製室內夜的殘留徹底驅散。南曦深吸一口氣,感覺肺部因為缺氧和緊張而隱隱作痛。她需要權威的意見,需要導師的指引。在這個令人迷失的發現麵前,她本能地尋求著學術體係內的錨點。
她拿起內部通訊器,撥通了導師李振邦教授辦公室的號碼。李教授是射電天文學界的泰鬥,以思維嚴謹、經驗豐富著稱,也是她博士論文的指導老師。
“喂?”話筒裡傳來李教授沉穩而略帶疲憊的聲音,背景音是翻閱紙張的沙沙聲。他通常很早就開始工作。
“李老師,是我,南曦。”她的聲音因為緊張和一夜未眠而有些沙啞,“我……我在昨晚的值守期間,捕捉到一組非常異常的數據。我想向您彙報一下,可能需要您看一下……”
“異常數據?”李振邦的語氣聽起來沒什麼波瀾,“阿裡那邊乾擾源一直不少,是新的衛星鏈路?還是印度那邊又搞什麼大功率實驗了?”
“不,不是這些。”南曦儘量讓自己的語調保持平穩,“它……很不同。是一種結構非常特殊的全球性同步信號,在21厘米波段,強度極低,但持續性很好。而且……它似乎與……與某些古代文化符號存在關聯。”
她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意識到最後一句聽起來有多麼不“科學”。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然後李振邦的聲音再次響起,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古代文化符號?南曦,你昨晚是不是沒休息好?高原反應有時候會影響判斷力。先把原始數據備份,寫個簡單的異常記錄放到共享服務器上,等我回去處理。我這邊還有一個國際合作的視頻會議要準備。”
“李老師!”南曦有些急了,語速加快,“數據我已經初步分析過了,排除了所有常見的乾擾源和儀器誤差。它的結構非常清晰,而且轉換後的模型與蘇美爾泥板上的一個符號完全一致!這絕對不是巧合或者幻覺!我可以把報告和圖表現在發給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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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段更長的沉默。南曦能聽到電話那頭李教授似乎輕輕歎了口氣。
“南曦,”他的聲音放緩了一些,像是試圖安撫一個情緒激動的孩子,“我知道你對工作充滿熱情,也很有天賦。但是,我們搞科學的,最忌諱的就是先入為主,尤其是在處理這種極端微弱信號的時候。你知道‘信號中的魔鬼’這個概念嗎?很多時候,不是信號本身有問題,而是我們的大腦,我們過度活躍的想象力,在噪音裡構建出了我們‘想要’看到的模式。”
他頓了頓,繼續以那種循循善誘的口吻說:“至於古代符號……宇宙信號和泥板文字?這跨度太大了。也許是你最近壓力太大了?項目結題,論文評審……我知道你負擔很重。聽我的,先把這件事放一放,去休息區喝杯熱牛奶,好好睡一覺。等頭腦清醒了,再回頭檢查一下數據流程,我敢打賭,你會發現某個不起眼的環節出了岔子。”
南曦握著聽筒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她感覺一股混合著委屈、frustration和孤立無援的熱流湧上眼眶,又被她強行壓了下去。導師的話聽起來合情合理,充滿了長輩的關懷和科學的謹慎,但每一句都像一堵無形的牆,將她試圖傳達的、那令人震驚的發現輕描淡寫地推開。
“李老師,我不是臆想……”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數據就在這裡,它們是客觀的……”
“數據是客觀的,但解讀是主觀的。”李振邦打斷了她,語氣稍微強硬了一些,“南曦,我們是科學家,不是幻想小說家。我們的職責是用最嚴謹、最保守的方法去解釋自然現象。而不是抓住一點蛛絲馬跡,就朝著最驚世駭俗的方向狂奔。那樣隻會毀掉你的學術聲譽。”
他最後加重了語氣:“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按照我說的,寫個異常記錄存檔。然後,立刻,去休息。這是建議,也是要求。我不希望我的學生因為過度勞累而產生不必要的幻覺。”
“哢噠”一聲,電話被掛斷了。
聽筒裡隻剩下忙音,單調而空洞,像是在嘲笑她這一夜的驚心動魄。
南曦慢慢放下通訊器,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控製室裡隻剩下設備運行的恒定低鳴,陽光透過厚厚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卻絲毫無法溫暖她內心的冰冷。
噪音與信號。
在導師看來,她所發現的,不過是心理壓力和設備噪音共同作用產生的幻影。是需要被休息和冷靜所消除的“乾擾”。
但在她自己的認知裡,那信號的輪廓是如此清晰,與泥板符號的吻合度是如此精確,這一切都在screaing著它的真實性。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固有的科學範式麵前,任何超出其框架的“異常”,無論其證據多麼確鑿,首先遭遇的不會是審視,而是本能的排斥和否定。那堵由權威、慣例和既成理論築起的高牆,是如此堅不可摧。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觀測窗前。窗外,阿裡高原在陽光下展現出它壯闊而荒涼的麵貌,亙古如此。她的倒影模糊地映在玻璃上,一個孤獨的、略顯單薄的身影,被困在已知與未知的夾縫之中。
是接受導師的“理性”判斷,將這震撼的發現歸結為一場幻夢,重新回到按部就班的學術軌道上?
還是……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那些冰冷的數據,即使這意味著要與整個主流學界潛在的質疑與排斥為敵?
她抬起手,指尖輕輕觸碰冰冷的玻璃,仿佛能觸摸到窗外那片浩瀚而沉默的宇宙。
那個由信號轉換而來的符號,依舊在她腦海中清晰地旋轉著。
它不是噪音。
她幾乎能聽到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它是信號。
一場席卷一切的風暴,最初往往始於一絲不被人在意的微風。而南曦知道,她已經被推到了這場風暴即將誕生的臨界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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