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陽光,透過榕華地鐵11號線站廳巨大的玻璃穹頂,在光潔如鏡的地磚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幾何圖形。
下麵的站台通風良好,彌漫著消毒水、隱約的香水味和地下空間特有的微涼氣息。人流如織,卻秩序井然,智能廣播用柔和的女聲播報著列車到站信息。
黃莉雅就站在這片現代都市的脈動之中。
她今天這身打扮,是經過了一番“精心”又不願顯得“刻意”的考量的。
上身是一件某小眾設計師品牌的淺鵝黃色連帽衛衣,oversize的款式,襯得她骨架更顯纖細,帽簷邊緣還俏皮地繡著一隻打瞌睡的白色小貓。
下身是一條及膝的藏青色百褶裙,麵料挺括,隨著她偶爾輕微的動作,裙擺會劃出利落又青春的弧度。
腿上,是點睛之筆——一雙質感極好的純白色小腿襪,腳上則是一雙乾淨的白色帆布鞋。
長發被她紮成了一個蓬鬆的高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優美的脖頸,臉部保持素顏狀態。
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元氣、又帶著恰到好處的精致少女感。
這是她最習慣也最舒適的裝扮風格,也是祁國棟無數次眼神發亮、私下裡會偷偷捏她臉頰、在家看到會不斷求貼貼的那種類型。
事實上,從高中時代起,黃莉雅的容貌和氣質就仿佛被時光格外眷顧,骨架小巧,皮膚白皙緊致,五官清秀柔和,那雙杏眼尤其靈動,不笑時帶著幾分懵懂,笑起來則彎成月牙,眼尾微微下垂,毫無攻擊性,隻有滿滿的親和與甜美。
歲月似乎隻給她增添了溫婉的風韻,卻未曾刻下任何名為“衰老”的痕跡。走在街上,被大學生搭訕問路是常事;在“雅舍”咖啡館裡,新來的年輕兼職生總是自然而然地喊她“莉雅姐”;就連去祁安學校開家長會,都曾有老師遲疑地問:“您是祁安的……姐姐?”。
對此,黃莉雅通常是帶著點小得意的:“嗯,本姑娘天生麗質,再加上規律運動、健康飲食、心情舒暢,還有那麼一點點高科技護膚品的加持,維持住這個狀態,合理!”
此刻,她一手拎著一個印著雲朵圖案的帆布包,裡麵裝著給女兒新買的繪本和一小盒手工餅乾,另一隻手,正緊緊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雲舒。
祁雲舒繼承了父母外貌上的所有優點,大眼睛長睫毛,像個精致的洋娃娃。
她今天穿著和媽媽同色係的鵝黃色小裙子,紮著兩個小辮子,正乖巧地靠在媽媽腿邊,好奇地東張西望,看著軌道對麵牆上巨大的動態廣告屏出神。
“媽媽,車車什麼時候來呀?”小雲舒仰起臉,奶聲奶氣地問。
“快了,還有兩分鐘哦。”黃莉雅柔聲回答,彎腰替女兒理了理額前的碎發,內心一片柔軟。帶女兒出門,尤其是穿著這樣“姐妹裝”似的打扮,總是能收獲不少羨慕或善意的目光,這讓她心情頗佳。
就在她直起身,目光隨意掃過候車人群時,一個約莫七八歲、穿著校服、手裡高舉著一包拆開的辣條的小男孩,像顆小炮彈似的從人群縫隙中鑽了過來,大概是跑得太急,在黃莉雅麵前刹住了車,辣條的油漬和香精氣味撲麵而來。
小男孩抬頭,大概是找媽媽,目光先是掃過小雲舒,然後自然上移,落在了黃莉雅臉上。
四目相對。
黃莉雅出於禮貌,對陌生孩子習慣性地露出了一個溫和的、屬於“漂亮姐姐”的微笑。按照以往無數次的經驗,接下來這男孩要麼靦腆地跑開,要麼會問“姐姐,幾點了?”之類的話。
然而……
小男孩眨巴了一下被辣條刺激得有點紅了的眼睛,嘴巴還在嚼著那橙紅色的條狀物,然後用一種清晰、響亮、充滿了孩童式直接、並且因為含著食物而略顯含糊,但絕不影響核心詞彙辨識度的聲音,衝著黃莉雅喊道:“阿——姨——!”
“阿姨,你看到我媽媽了嗎?她穿紅衣服的!”
……
時間,在那一瞬間,被無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暫停鍵。
地鐵站裡所有的喧囂——列車進站的預告音、人群的腳步聲、交談聲、廣播聲——仿佛瞬間退潮,消失在遙遠的真空裡。
黃莉雅的耳朵裡,隻剩下那兩個字,帶著辣條味,三百六十度環繞立體聲,反複播放,震耳欲聾。
阿——姨——?
阿……姨?
阿姨???!!!!!
黃莉雅臉上那抹完美的、溫柔的、屬於“姐姐”的微笑,如同遭遇了零下兩百度的絕對冰封,徹底僵在了臉上。她的瞳孔在千分之一秒內發生了輕微的地震,握著雲舒小手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一下,幸好力度控製住了,沒弄疼女兒。
內心os:“阿……姨?叫我?我?黃莉雅?穿著衛衣百褶裙白絲紮著高馬尾的黃莉雅?被老公說像大學生天天求貼貼被店員叫姐姐被高中生問路的黃莉雅?這個身高還沒到我肩膀、一臉辣條油、校服扣子都沒扣對的小屁孩……他叫我……阿姨?!為什麼?憑什麼?我哪裡像阿姨了?!是衛衣不夠嫩?還是百褶裙不夠短?白絲難道不是少女標配嗎?我臉上有皺紋嗎?有嗎?!我昨天剛敷了貴婦麵膜!我連法令紋都幾乎沒有!難道……是因為我牽著雲舒?可我們看起來明明像姐妹!不對,一定是這辣條的味道乾擾了他的判斷!或者他眼睛被辣條辣壞了!冷靜,黃莉雅,冷靜!你是省委書記的夫人,你是“雅舍”的老板,你是網紅咖啡館的營業者,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獨立女性,你是一名優秀的真正服務於人民的黨員,你不能跟一個吃辣條的小男孩一般見識,尤其不能在女兒麵前失態……可是……他叫我阿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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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兩秒,黃莉雅的內心已經上演了一出從震驚、否認、憤怒、自我懷疑到強行鎮定的複雜大戲。她感覺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燙,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憋的。
而那個小男孩,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投下了一顆怎樣的精神核彈,見這位“阿姨”隻是瞪著眼睛看著自己不說話,便又咬了一口辣條,油乎乎的小手隨意在褲子上擦了擦,左右張望起來,嘴裡還在嘟囔:“咦,媽媽呢……”
小雲舒倒是被吸引了注意力,她看看媽媽僵住的臉,又看看那個小哥哥,仰頭天真地問:“媽媽,這個小哥哥在叫你嗎?”
“小哥哥”三個字,像一把小小的刀子,又補了一下。
黃莉雅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穿過鼻腔,帶著地鐵站微涼的空氣和一絲殘留的辣條味,直衝腦門。
她努力調動麵部肌肉,讓那個僵化的微笑重新“活”過來,儘管弧度有點不自然。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用一種刻意放柔、但仔細聽能發現一絲極細微顫抖的語調,對那個小男孩回應道:“……你、你好。沒……沒看到穿紅衣服的阿姨呢。”
她甚至勉強自己,對小男孩也彎了彎眼睛,試圖重現“姐姐式”的親和力。但心裡的小人已經在瘋狂捶地:“阿姨!他叫我阿姨!!!我還得回他‘你好’!我還得幫他找媽媽!我真t是個多麼有禮貌的‘阿姨’啊!”
恰在這時,列車進站的轟鳴聲由遠及近,站台屏蔽門上的指示燈亮起。人群開始向前湧動。
小男孩也聽到了媽媽在遠處的呼喚,眼睛一亮,舉著辣條,“嗖”地一下又鑽回了人堆裡,留下一個散發著辛辣氣息的背影,和原地石化的黃莉雅。
“媽媽,車來了!”小雲舒輕輕拉了一下媽媽的手。
黃莉雅如夢初醒,機械地牽著女兒,隨著人流走進車廂。找到位置坐下後,她將女兒攬在懷裡,目光卻有些失焦地望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廣告光影。
那個“阿姨”的稱呼,如同魔音灌耳,在她腦海裡循環播放。
“我真的……看起來像阿姨了嗎?”
一個從未如此清晰、如此尖銳的問題,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一直頗為自得的心境。
傍晚,祁國棟結束了一天冗長但至關重要的會議——關於新省整合後第一個季度經濟數據分析和下一步刺激政策的部署。
坐上專車,穿過逐漸亮起的城市燈火,回到家屬院時,天色已近墨藍。
他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心裡還盤算著幾個關鍵項目的審批流程。秘書小陳替他拉開車門,他邁步下車,習慣性地整了整西裝外套,向家門走去。
鑰匙還沒掏出來,家門忽然從裡麵被猛地打開。
一道鵝黃色的身影,帶著一陣混合著淡淡柑橘清香和……一絲莫名低氣壓的風,“呼”地一下撲到了他麵前。
是黃莉雅。
她換下了下午那身“戰袍”,穿著家居的棉質長裙,頭發披散著,洗過澡後帶著濕氣,臉上素淨,甚至有點過於素淨。
此刻,她仰著臉,一雙杏眼直勾勾地盯著祁國棟,那眼神……複雜極了。有委屈,有不安,有探究,還有一股子非要問個明白的執拗。
祁國棟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迎接”弄得一愣。往常他回家,黃莉雅或在廚房忙碌,或在書房看書,或在陪孩子,總會帶著溫柔的笑意說一句“回來啦”。今天這陣仗……
“莉雅?怎麼了?”他下意識地問,語氣帶著關切。
黃莉雅不答,反而又上前半步,幾乎要貼到他身上,仰起的臉距離他的下巴隻有不到二十公分。她深吸一口氣,然後,開啟了“奪命三連問”模式,語速又快又急,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焦慮的迫切:“祁國棟!你看著我!認真看!我是不是老了?!我臉上是不是有皺紋了?!我是不是哪裡變了醜了?!你是不是……是不是開始嫌棄我了?!”
每一個問號,都像是小錘子,敲在祁國棟本就有些疲憊的神經上。尤其是最後那個“嫌棄”,簡直石破天驚。
祁國棟徹底懵了。
他像個突然被老師點名回答超綱問題的小學生,僵在原地,目光下意識地聚焦在妻子近在咫尺的臉上。
老?皺紋?變醜?嫌棄?
這些詞,跟他眼前這張臉,有任何關聯嗎?
在他眼裡,黃莉雅的臉龐依然光潔飽滿,膚色白皙透亮,那雙眼睛因為情緒激動而顯得格外水潤明亮,鼻尖微微翕動,嘴唇……是天然的柔粉色,微微抿著,透著一種孩子氣的倔強。披散的棕發襯得臉更小,家居服的領口露出纖細的鎖骨……
這分明還是他記憶中,那個在校園梧桐樹下對他微笑的少女模樣!甚至因為歲月的沉澱,多了幾分風韻,比以前更讓他心動了。
他使勁眨了眨眼,甚至懷疑是不是今天會議用眼過度,出現了幻覺。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仔細看去——沒有,一根皺紋都沒有!連最容易顯年紀的眼角,都平滑緊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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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是自己眼花了?光線問題?
祁國棟這個在省委常委會上能洞察秋毫、在千萬人麵前演講氣勢磅礴的領導,此刻卻陷入了最基礎的認知困惑。
他居然,非常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自己西裝內袋裡,秘書小陳常備的、緩解視疲勞的眼藥水。
一個荒謬的念頭升起:是不是滴點眼藥水,看得更清楚些?
他真的,鬼使神差地,在黃莉雅灼灼的目光注視下,慢吞吞地從口袋裡摸出了那個小小的塑料瓶,擰開,仰頭,小心翼翼地往每隻眼睛裡滴了一滴。
清涼的液體滑入,視野有一瞬間的模糊,然後重新清晰。
他再次凝神,看向黃莉雅的臉。甚至微微眯起了眼,仿佛在審視一份極其重要的文件。
黃莉雅:“……”
她看著丈夫這一係列迷惑操作,內心早已沸騰:“他在乾嘛?滴眼藥水?他是不是真的覺得我老得他眼睛都看不清了?需要借助藥物才能確認?!祁國棟!你完了!”
幾秒鐘後,祁國棟終於得出了經過“科學驗證”的結論。他收起眼藥水,臉上寫滿了純粹的、毫無雜質的困惑和……一絲小心翼翼。他斟酌著詞句,用彙報工作般認真的口吻,緩慢而清晰地說:“莉雅,我看了,很仔細地看了,還……輔助看了一下。”他頓了頓,“沒有老,沒有皺紋,沒有變醜。一點都沒有。跟……跟以前一模一樣,不對,比……比幾年前好像還……還好看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