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血沙成圖
中軍帳的犛牛油燈忽明忽暗,將帳頂懸著的褪色唐旗照得斑駁。王玄策扶著案幾的指節泛白,案上青銅盤邊緣的饕餮紋積著薄灰,卻在三百斤黃沙傾瀉而下時驟然亮起暗光。皮囊撕裂的脆響未落,染血的沙粒已如活物般湧動,赤黃中雜著暗紅的流痕,順著盤底溝壑漫延,轉瞬壘出天竺全境的輪廓——朱木那河如銀線穿境,東高止山似臥獸沉眠,連王舍城的七重城牆都由細沙勾出棱痕。
“王正使,這沙……”蔣師仁按在腰間陌刀的手猛地收緊。他靴底還沾著吐蕃雪山的冰碴,鼻尖縈繞的卻儘是血腥氣,那是比戰場屍堆更濃鬱的腥甜,混著某種草木腐朽的異香。
王玄策未回頭,斷足落在沙盤邊緣的刹那,青銅盤突然震顫。他左腳齊踝而斷,此刻踩著的銀質假肢泛著冷光,與沙粒相觸時竟冒出絲絲白汽。“去年此處,阿羅那順的人就是用這沙盤推演如何圍殺我等。”他聲音沙啞,目光死死釘在恒河流域——那裡的沙粒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細沙聚成猙獰的黃金麵具圖騰,額間嵌著的“卍”字紋路由無數細小的白骨粉末組成,在燈光下泛著磷光。
蔣師仁瞳孔驟縮。那麵具他認得,去年使團被圍在甘地斯河畔時,阿羅那順就是戴著這張麵具坐在大象背上,看他們二十八個兄弟被彎刀砍碎節杖。他怒喝一聲抽刀劈下,陌刀劃出的寒光映得帳內眾人皆眯起眼,刀刃卻在距沙盤三寸處被無形之力反彈,震得他虎口開裂。“怎麼回事?”
“你看刀身。”王玄策的聲音帶著一絲冷嘲。
蔣師仁低頭,隻見百煉精鋼打造的刀身布滿細密的銘文,此刻正與沙粒共鳴,那些原本黯淡的“忠”“勇”字樣竟透出紅光,與沙中滲出的血絲交相輝映。“這沙裡……混著我軍骨灰?”他聲音發顫,去年死難的弟兄們的臉一張張在眼前閃過,有負責鳴金的小卒,有背著醫箱的隨侍,還有拚死將節杖塞進他懷裡的錄事參軍。
“阿羅那順用骨灰混沙,再以婆羅門秘術加持,讓這沙盤成了能反噬唐軍的邪物。”王玄策緩緩彎腰,從懷中取出個黑布包裹,裡麵是半枚銅佛殘核——去年從被焚毀的佛寺廢墟裡撿的,佛頭已不知所蹤,僅存的佛身胸口還嵌著半截箭矢。他將殘核擲入沙盤,佛身接觸沙粒的瞬間突然迸出金焰,融化的佛血如熔漿漫開,所過之處,黃金麵具圖騰瞬間潰散,黑沙重新化為赤黃,卻在原地聚成七座佛塔標記。
塔尖滲出的毒液滴在青銅盤上,發出“滋滋”的腐蝕聲。
“是那七座供奉濕婆的神廟。”帳外傳來個蒼老的聲音,吐蕃讚普派來的向導次仁拄著拐杖進來,羊皮襖上還沾著雪。“阿羅那順把搶來的唐人物資全藏在塔下,據說每層都有會噴毒的機關。”
蔣師仁攥緊刀柄,指縫間滴下的血珠落在靴上:“末將願帶五百死士,今夜就去拆了這七座塔!”
“不可。”王玄策搖頭,假肢在沙盤中輕輕一點,朱木那河的沙粒突然改道,在佛塔西側聚成一片沼澤。“泥婆羅的七千兵雖勇,卻不習天竺濕熱。吐蕃的一千二百騎兵擅長高原奔襲,到了恒河平原反而施展不開。”他看向帳外,那裡駐紮著八千餘借來的士兵——吐蕃兵裹著氆氌,泥婆羅兵披著藤甲,此刻正圍著篝火擦槍,刀刃映著星月。再過三月春汛,恒河水位上漲,正是複仇的最佳時機,可他不能讓借來的兵白白送死。
蔣師仁沉默。他懂王玄策的意思,這八千兵是他們向吐蕃讚普和泥婆羅王磕了三個月頭才借來的,是複仇的唯一指望。
就在此時,帳外突然狂風大作,犛牛油燈被吹得險些熄滅。眾人急忙去按帳簾,卻見無數沙粒被卷著飛入帳內,在空中盤旋成三個巨大的篆字:“滅國策”。
“是《李衛公兵法》裡的滅國三策!”蔣師仁又驚又喜。當年李靖滅突厥,靠的正是這三策:一曰斷其糧道,二曰焚其宗祠,三曰誅其首惡。
沙粒組成的字跡在空中懸浮片刻,突然散成金粉,落回沙盤。七座佛塔旁的沙粒自動凹陷,露出二十二條細小的路徑,顯然是糧道;佛塔東側的沙粒聚成數十座微型神廟,正是天竺王室的宗祠所在;而恒河上遊,代表阿羅那順王都的沙粒正不斷膨脹,邊緣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兵卒陣型。
王玄策的假肢在沙盤中重重一頓,銀質關節與青銅盤相擊,發出清越如鐘的聲響。“蔣校尉,傳我令——”他指向沙盤西側的沼澤,“讓泥婆羅的藤甲兵明日開始演練泅渡,備好毒瘴解藥;吐蕃騎兵隨你去勘察糧道,記住,隻看不動。”
“末將領命!”蔣師仁抱拳,陌刀拄地時,刀身的銘文仍在發燙。
風漸止,帳內又恢複了寂靜,隻有沙盤裡的沙粒還在微微湧動,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手在推演著三月後的血雨腥風。王玄策望著那七座佛塔,忽然伸手撫過沙盤邊緣的饕餮紋,那裡刻著一行極小的字,是去年死難的錄事參軍偷偷刻的:“節在,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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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懷中緊握的節杖,竹杖雖已開裂,綴著的犛牛尾仍潔白如雪。
“阿羅那順,”他對著沙盤低語,聲音輕得像風,“今年春天,我用你的沙盤,演你的滅國局。”
沙盤裡的沙粒似乎聽懂了,七座佛塔的塔尖突然同時滴下毒液,在青銅盤上蝕出七個深洞,如七隻窺伺的眼。
第二節:屍棋落子
帳外的風帶著雪粒子抽打氈簾,帳內的犛牛油燈卻比先前亮了數分。鬆讚乾布派來的吐蕃將領論讚婆掀開帳簾時,狐裘上的積雪簌簌墜落,在腳邊融成小小的水窪。他左手捧著個黑檀木盒,右手按著腰間的金柄短刀,目光掃過沙盤時,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那盤血沙仍在微微起伏,七座佛塔的陰影裡似有蟲豸爬動,仔細看去,卻是沙粒凝結的細小紅蟲,正沿著塔基向恒河方向蠕動。
“王正使,讚普說這東西或許能助你推演。”論讚婆將木盒放在案上,盒蓋開啟的瞬間,一股混雜著酥油與屍臭的氣味漫開來。蔣師仁皺眉拔刀,刀光映出盒中物事——三十六枚骨雕棋子,每枚都有指節大小,泛著陳舊的蠟黃色,側麵用吐蕃文刻著姓名,翻過來卻是漢文的職銜:“果毅都尉張誠”“彆將李茂”“旅帥王仲”……皆是去年使團殉難的唐軍將官。
王玄策的銀質假肢在地麵頓了頓,發出沉悶的響聲。他俯身拾起一枚棋子,指腹撫過骨麵細密的紋路,那觸感不像獸骨,倒像是人骨的天靈蓋部分。“讚普怎會有這個?”
“去年天竺人把唐軍屍骨賣給吐蕃邊民當法器,讚普得知後搜了三個月,隻尋到這些。”論讚婆的聲音沉了下去,“每枚骨棋都用密宗咒法開過光,能顯死者最後的陣型記憶。”
蔣師仁的拳頭“咚”地砸在案上,青銅盤震得嗡嗡作響:“這群畜生!竟把弟兄們的骨頭……”
“蔣校尉稍安。”王玄策打斷他,將骨棋放回盒中,“正好,讓他們親眼看著我們如何複仇。”他抬手示意論讚婆落子,老人便抓起骨棋,如撒豆般擲向沙盤。三十六枚骨棋在空中劃出弧線,落水般嵌入血沙,接觸沙粒的刹那突然迸出青焰,焰光散去時,骨棋已化作寸許高的微型屍骸——有的缺了頭顱,脖頸處還凝著暗紅沙粒;有的斷了手臂,隻剩半截胳膊按著腰間刀柄;最前麵那具屍骸少了左腿,銀質的假肢在沙中支棱著,正是王玄策自己的模樣。
眾人心頭一窒。那些屍骸竟真的動了起來,拖著殘肢在沙盤上挪動,自動排出當年使團被圍時的防禦陣型:二十八個微型屍骸背靠背組成圓陣,外圍是持陌刀的衛兵,內側是護著節杖的文吏,最中間那具無頭屍骸,手裡還攥著半截被砍斷的唐旗。
“就是這個陣。”蔣師仁的聲音發啞,“阿羅那順的象兵從三麵衝過來,我們的刀砍不透象皮……”
王玄策突然抬腳,銀質假肢狠狠踢在沙盤東北角——那裡立著塊象牙小牌,刻著“戒日王城”四字。象牙牌應聲翻倒,沙層簌簌剝落,露出下方半張泛黃的麻紙,邊緣還沾著乾涸的黑血。蔣師仁急忙伸手去撿,卻被王玄策按住手腕:“用刀。”
陌刀出鞘的寒光掠過沙盤,刀刃精準地挑起麻紙。紙頁展開的瞬間,帳內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是鴻臚寺的密函,蓋著半枚殘破的朱印,上麵用蠅頭小楷寫著:“佛骨所在,即死門所在。貞觀二十一年,玄奘法師密報,天竺戒日王藏佛骨於……”後麵的字跡已被血漬浸透,隻剩“七塔之下”四字尚可辨認。
“佛骨?”論讚婆猛地睜大眼睛,“難怪阿羅那順把七座佛塔看得比王宮還重!傳聞那是佛陀涅盤時留下的指骨,藏在塔下的地宮,用八萬四千顆珍珠圍著,能鎮一國氣運。”
蔣師仁的刀氣突然暴漲,陌刀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銀弧,狠狠劈向沙盤裡的屍骸陣型。“當年的賬,現在就算!”刀風所過之處,微型屍骸儘數震碎,骨片混著沙粒飛濺,卻在落地的刹那重新凝聚——這一次不再是防禦陣型,而是化作數百名騎兵的縮影,人披甲,馬踏雪,鋒銳的前隊如箭鏃般直指恒河上遊,正是李靖當年大破突厥的“鋒矢陣”!
“是李衛公的陣法!”帳外傳來驚呼,幾個泥婆羅將領扒著帳簾往裡看,眼睛瞪得滾圓。那些騎兵縮影的馬鞍上,分明刻著唐軍的狼頭徽記,馬腹下的沙粒被踏得飛濺,竟真的揚起一片微型煙塵。
王玄策的目光落在騎兵陣的側翼,那裡的沙粒正自動凹陷,形成一道隱蔽的溝壑。“鋒矢陣銳在前,卻怕側翼被襲。”他伸手抓起那半枚銅佛殘核,上次未融儘的佛身還帶著餘溫,“阿羅那順若用象兵衝擊陣尾,這陣就破了。”說罷將殘核重重按入沙盤西側,那裡正是騎兵陣的側翼盲區。
佛核嵌入沙中的瞬間,突然迸出刺目的金光。未等眾人反應,沙盤裡的恒河突然改道——原本自北向南的銀線猛地折轉,如巨龍擺尾般衝向西側,渾濁的“河水”實為泛著銀光的沙粒)卷著濤聲,狠狠撞在天竺軍的沙壘防線上。那些用黑沙堆起的城壘本就泛著邪氣,被“河水”一衝竟如冰雪消融,露出下方密密麻麻的竹簽陷阱,竹簽頂端還沾著暗綠色的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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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王玄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戒日王城的西側是沙質河床,春汛時水位能漲三丈。阿羅那順在那裡設了陷阱,就是想逼我們往佛塔方向退。”
蔣師仁突然指著沙盤東南角:“王正使快看!”眾人望去,隻見那裡的沙粒正自動聚成一支小小的隊伍,領頭的微型人像戴著黃金麵具,身後跟著數十名持彎刀的士兵,正偷偷繞向騎兵陣的後方——竟是阿羅那順的親衛陣型!
“這屍棋……竟能推演敵軍動向?”論讚婆喃喃道,眼中閃過敬畏。
王玄策卻搖了搖頭,伸手按住那支偷襲的隊伍。銀質假肢下的沙粒突然發燙,那些微型人像竟開始融化,化作黑水流回沙中。“不是推演,是記憶。”他低聲道,“這些骨棋裡,還留著弟兄們臨死前看到的敵軍部署。”
蔣師仁突然單膝跪地,雙手按在沙盤邊緣,額頭抵著冰冷的青銅盤:“末將懇請王正使,三月後主攻七塔!弟兄們的骨頭記著那裡的路徑,末將願帶他們的魂靈,親手奪回佛骨,燒了那狗屁神廟!”
帳內的吐蕃兵和泥婆羅兵對視一眼,紛紛單膝跪地,甲胄碰撞的脆響震得氈簾發顫。“願隨正使破城!”“願為唐軍複仇!”
王玄策扶起蔣師仁,自己卻對著沙盤緩緩彎腰,銀質假肢在沙中深深陷下。他望著那些重新凝聚的騎兵縮影,望著改道的恒河,望著七座佛塔投下的陰影,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帳內:“傳我令,明日起——”
“吐蕃騎兵練鋒矢陣,用羊糞模擬突厥馬糞,熟悉氣味乾擾!”
“泥婆羅藤甲兵備羊皮筏,在雅魯藏布江練泅渡,每日鑿冰三丈!”
“論讚婆將軍,煩請你帶五十名密宗僧人,去恒河上遊取活水,我要淬一批能破邪祟的箭矢!”
“諾!”眾人齊聲應道,聲音撞在帳壁上,竟讓犛牛油燈都晃了三晃。
論讚婆收起空木盒時,指尖不小心觸到沙盤邊緣,突然“嘶”地吸了口冷氣——不知何時,青銅盤上的饕餮紋已變得滾燙,那些猙獰的獸口仿佛在吞咽著什麼,仔細看去,竟是從沙中滲出的絲絲黑氣。
而沙盤中央,那半枚銅佛殘核的佛血仍在緩緩流淌,將“恒河”的銀線染成淡金色,如一條蘇醒的金龍,正沿著騎兵陣的鋒矢所向,靜靜等待著三月後的驚蟄。
第三節:梵音擾局
帳內的銅漏剛過三更,沙盤突然發出細碎的嗡鳴。起初眾人以為是風動,直到那聲音漸成韻律,如無數僧侶在耳畔低吟,七座佛塔標記的塔頂竟滲出金霧,在半空凝成梵文咒語。王玄策猛地按住案幾,銀質假肢的關節因用力而咯吱作響——那些梵音裹著某種無形的壓力,正順著血脈往腦子裡鑽,像是有無數根細針在刺探神識。
“不好!”蔣師仁的陌刀在掌心震顫,刀身銘文突然黯淡下去。他眼睜睜看著沙盤裡的唐軍沙俑開始搖晃,那些由血沙凝成的騎兵縮影、步卒陣列,竟在梵音中寸寸碎裂。最前排的鋒矢陣先鋒俑首當其衝,馬頭崩解成沙粒,騎士的軀乾化作紅霧,不過片刻就碎了半數,殘餘的沙俑也東倒西歪,仿佛隨時會潰散。
“是阿羅那順請的婆羅門僧在作法!”次仁拄著拐杖踉蹌後退,羊皮襖上的氆氌被冷汗浸透,“他們用佛骨的靈氣催動梵音,專克兵家煞氣!”
王玄策的額角滲出冷汗,卻死死盯著那些梵文咒語。他突然想起懷中那卷《金剛經》殘頁——去年從被焚毀的佛寺裡撿的,紙頁邊緣還帶著火灼的焦痕,是當年玄奘法師在此講經時用過的抄本。他猛地扯開衣襟,將殘頁拍在沙盤中央。宣紙接觸血沙的刹那,原本模糊的經文字跡突然活了過來,如青黑色的蝌蚪在沙上遊動,所過之處,沙粒自動隆起,瞬間組成三道深溝,溝沿還豎起密密麻麻的沙刺,將殘餘的唐軍沙俑護在後方。
“這是……”蔣師仁失聲驚呼。那些壕溝的走向極不規則,卻恰好將梵音形成的金霧擋在外麵,仿佛天生就克製這詭異的聲波。
“玄奘法師當年在此譯經,早就料到會有今日。”王玄策喘著氣解釋,指尖撫過遊動的經文,“《金剛經》說‘應無所住’,這些文字能化解執念,自然也能破這被邪術扭曲的梵音。”
話音未落,沙盤西側的佛塔突然拔高半寸,塔頂的金霧凝成張巨大的鬼臉,梵音陡然變得尖銳,如鬼哭般刺得人耳膜生疼。三道沙質壕溝劇烈震顫,溝沿的沙刺簌簌墜落,顯然快要撐不住了。蔣師仁怒喝一聲,陌刀如一道閃電插入發聲的佛塔標記,刀刃沒入沙中的瞬間,整把刀突然亮起金光——刀身竟浮現出長安皇城的立體輪廓!
朱雀大街如銀帶縱貫南北,東西兩市的坊牆曆曆可數,宮城的太極殿頂覆著琉璃瓦,而皇城正南的朱雀門,竟與沙盤裡那座最高的佛塔遙遙相對,連塔基的台階數都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