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醜時剛過,紫禁城的更漏聲還沉悶地回響在厚重的宮牆之間。濃重的霧氣像濕冷的棉被,死死捂住了整個太醫院,連琉璃瓦上滴落的露水聲都顯得格外清晰、驚心。
太醫院院判值房內,一盞如豆的油燈還沒熄滅,燈芯結出了一個碩大的燈花,劈啪作響。
許冠陽坐在太師椅上,眼底掛著兩天沒睡的青黑,麵容在搖曳的燈影下顯得有些扭曲。他正小心翼翼地從懷中貼肉的暗袋裡,掏出那個泛著啞光的黑色瓷瓶。他的動作極慢,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不像是在拿藥,倒像是在捧著自己那岌岌可危的前程。
“這裡麵的東西,是南疆那邊的絕品,叫‘蝕骨草’。彆看這不起眼,它能順著牙齦往骨頭裡鑽,專門腐蝕那些個最‘硬’的嘴。”許冠陽的聲音嘶啞,透著一股孤注一擲的陰狠,“隻要這東西下去,神仙難救。他陳越就是有通天的本事,這次也得給我栽進去。”
他對麵跪著的心腹雜役全安,嚇得臉色煞白,頭磕在地上不敢抬:“乾……乾爹,這若是被查出來……”
“查?誰查?怎麼查?”許冠陽冷笑一聲,那是被逼到絕路後的瘋狂,“趙王爺那個爆炭脾氣,隻要牙疼起來,那是要殺人的。到時候陳越就是那隻替罪羊,還沒等太醫院查藥渣,人頭就已經落地了!再說了,李掌印那邊……也在等著看這場戲呢。隻要陳越倒了,之前的那些賬,自然就一筆勾銷。”
他將瓷瓶遞給全安,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記住了,分量千萬彆多,多了直接死人就是大案。隻要指甲蓋那麼一點點,混入趙王府早起那罐子漱口青鹽的最底下。我要讓他疼得鑽心,疼得發狂,疼得想要‘剔骨療毒’!”
“奴才……奴才省得。那邊的管事咱們早就喂飽了。”全安顫抖著接過瓷瓶,迅速塞進袖管深處,趁著夜色,如同一隻碩大的灰耗子,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
與此同時,太醫院偏院,陳越的值房。
陳越這會兒剛起,正坐在窗邊對著晨光,手裡拿著一把牛骨柄,滿手都是白色的骨粉。他這人有個習慣,想事情的時候手裡得乾活。李廣昨天那句“小心傷了手”的警告還在耳邊回蕩,讓他打磨的動作更加專注、細膩。
“大人,這牛骨真硬啊,昨兒個廢了三把銼刀才磨出一個大概樣子。”小祿子一邊心疼地收拾著地上的工具,一邊抱怨。
“硬才好。硬才站得住腳。”陳越吹了吹骨柄上的浮粉,對著光看了看那溫潤的色澤,“這每一把刷子,都是咱們在這宮裡安身立命的基石。李廣想看我的笑話,許冠陽想找我的茬,我偏要……嘶!”
就在這時,院門被一陣堪比拆遷隊破門的巨響轟然撞開!
“砰!”
這一聲來得太突然,陳越手一抖,鋒利的刻刀直接在牛骨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的白痕,差點就削掉了自己一塊肉。
“誰啊!懂不懂規矩!”小祿子氣得跳腳。
隻見趙王府的長史王得祿,一臉死了親爹的慘樣,發髻散亂,官帽歪在腦後,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見著陳越就要跪。
“陳大人!陳活神仙!救命啊!真的出人命了!”王長史嗓子喊得都劈叉了,帶著哭腔,“我家王爺昨夜還好好的,今兒一早用了早膳漱了口,突然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樣,捂著嘴滿地打滾啊!那半邊臉,這會兒腫得發亮了!您快去瞧瞧吧,王爺已經摔了三套從不舍得用的鈞瓷茶具了,正在那兒拔劍要砍伺候的丫鬟呢!”
陳越眉心猛地一跳,那種屬於急診科醫生的第六感警鈴大作。
趙王爺?又是酒後?晨起腫痛?
如果是普通人,或許會覺得是病情反複。但在陳越腦子裡,這瞬間就構建出了好幾個鑒彆診斷模型:急性牙髓炎爆發?根尖囊腫破裂?還是……海鮮過敏導致的血管神經性水腫?
但哪一種,都不該“突然”得這麼劇烈,且伴隨著“摔東西砍人”這種極端躁狂反應。除非那疼痛並非普通的脹痛,而是某種……帶有化學刺激性質的燒灼痛。
“小祿子,抄家夥!把咱們那套最全的解毒包、還有昨天剩下的半罐子石灰清液都帶上!”陳越當機立斷,把手裡的半成品牛骨往桌上一扔,“王長史,前頭帶路!要是晚了,怕是真得給我備棺材了。”
他心裡跟明鏡似的:昨天才剛剛確立了“禦用”的地位,今天這趙王爺就出事,這世上哪有這麼巧的“複發”?這分明是有人按捺不住,直接上手段了。
……
趙王府,正廳的氣壓低得讓人窒息。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昂貴的熏香混合著打碎的陳年花雕酒的味道,地上鋪著的那塊據說值千金的波斯地毯,此刻滿是碎瓷片和殘茶梗,一片狼藉。
趙王朱見必,這位當朝著名的“暴躁王爺”,此刻活脫脫像一頭被毒箭射中、困在陷阱裡的暴怒狂獅,右手死死捂著高高腫起的右腮,在鋪著完整虎皮的交椅前焦躁地來回踱步,左手還緊緊攥著個空了的茶碗,顯然極致的疼痛已經讓他有些失去理智。
“太醫呢!死絕了嗎!要是再不來,本王就把他們太醫院給點了!”趙王爺咆哮著,聲音都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回聲。
陳越剛跨過門檻,一隻上好的定窯白瓷杯就擦著他的耳邊飛了過去,“啪”地一聲在門框上炸得粉碎。碎片崩到臉上,火辣辣的疼。
“陳越!”
趙王爺一眼瞅見他,那火氣就像是澆了油的乾柴,蹭地一下竄上天靈蓋。他三步並作兩步衝過來,一把揪住陳越的衣領,力氣大得差點把陳越這個一米八的小夥子直接提溜離地。
“好你個庸醫!騙子!本王之前還當你是個有真本事的,賞了你玉佩,還跟人誇你!這才過去不到半個月,啊?本王這牙床不僅沒好,今兒個反倒像是被人潑了滾油一樣疼!”
他那張本來頗具威嚴的國字臉,此刻因為半邊腫脹而變得滑稽又可怖,右臉頰腫得透亮,連右眼都擠成了一條縫,紅血絲遍布,活像個充了氣的紫茄子,“昨兒個我就覺著隱隱不對,今早用鹽水一漱,直接就要了命了!你是不是給本王用了什麼虎狼之藥?還是你根本就是個欺世盜名的混賬!”
陳越被勒得脖子生疼,呼吸困難,但他雙手死死抓住趙王的手腕,努力保持著重心的平衡,眼神沒有一絲躲閃。他知道,這時候要是露怯、或者直接跪地求饒,那才是真的完了。對於這種暴怒型“患者”,必須得比他更硬、更冷靜,才能鎮住場子。
“王爺!”陳越提著一口氣,大聲喊道,“若是下官想要害您,何必等到今日!下官那日在太後和皇上麵前也是這般治法!若是有毒,下官早就被淩遲處死一百回了!您這臉,哪怕是要砍下官的頭,也得先讓我看一眼!若是看完了治不好,您拿我的腦袋當夜壺踢,我陳越絕不喊冤!”
這番話連消帶打,既搬出了皇上太後壓陣,又立下了生死狀。趙王爺雖然疼得失去理智,但這股子“不怕死”的硬氣還是讓他手上的勁兒鬆了那麼兩分。
“王爺息怒……千萬保重金體啊……”
就在這節骨眼上,一個陰柔且帶著幾分假意關切的聲音從側門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