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個巨大的鹹鴨蛋黃，軟乎乎地擱在海平線上，把天邊和海麵都染成了暖融融的金紅色。
海浪聲變得輕柔，一下下拍打著沙灘，像是哼著悠緩的催眠曲。
孟禮歡拎著那隻沉甸甸、窸窣作響的水桶，腳步踏在回家的沙土路上，感覺每一步都格外踏實。桶裡傳來的碰撞聲、螃蟹吐泡的沙沙聲、還有那兩條老虎斑偶爾不甘心的撲騰，在他聽來，簡直比什麼音樂都動聽。這一下午的收獲，不僅僅是這些海貨，更像是一劑強心針，打在了這個剛剛經曆風雨飄搖的小家身上。
韓晶晶拉著丫蛋兒跟在後麵，目光時不時地落在丈夫的背影和那隻神奇的桶上。她的心情像是被海風吹皺的水麵，波瀾起伏，難以平靜。震驚、疑惑、還有一絲壓不住的欣喜，攪和在一起，讓她胸口發脹，鼻子有點發酸。她偷偷看著孟禮歡那被夕陽勾勒出金邊的側臉，看著他額角未乾的汗珠，心裡頭一次冒出一個念頭：也許……這個家，真的還有指望？
丫蛋兒可沒那麼多心思，她隻曉得爹厲害，抓了好多好多“大魚”和“大蟲子”，她興奮地蹦蹦跳跳，小嘴叭叭地說個不停：“爹，晚上吃大螃蟹嗎？丫蛋兒要吃大鉗子！”“娘，你看爹抓的魚，好看！有花花！”
快到家門口時，已經能聞到鄰居家飄出的炊煙味兒，夾雜著簡單的飯菜香。王秀娥正倚著院門張望，臉上還帶著早上留下的愁容和擔憂。當她看到兒子兒媳孫女平安回來，尤其是看到孟禮歡手裡那隻明顯分量不輕、動靜不小的水桶時，那愁容立刻被驚訝取代。
“哎呦！這……這又是弄了啥回來？咋這老些動靜？”王秀娥趕緊迎上來，探頭往桶裡一瞧，這一看不要緊，眼珠子差點掉進桶裡，“俺的老天爺啊！這……這都是啥啊？這大家夥是螃蟹？這魚……這魚不是老虎斑嗎？還有這螺……歡子！你這是把龍王爺的灶台給端了？”
老太太驚得聲音都變了調，引得屋裡悶頭抽煙的孟繁林也忍不住趿拉著鞋跑了出來。看到桶裡的景象，老爺子也倒吸一口涼氣，旱煙袋差點又掉了：“這……這都是你淘來的？就這一下午？”
不怪老兩口大驚小怪。這桶裡的東西，哪一樣單拎出來都夠讓人眼饞的，更何況是湊在一起？那兩隻張牙舞爪、殼厚鉗大的赤甲紅螃蟹，一看就肉厚膏肥；那幾條活力十足的皮皮蝦，個頭賽過小孩巴掌；兩個比拳頭還大的椰子螺，灰褐色的殼上花紋古樸；最紮眼的是那兩條身上帶著褐色斑塊的老虎斑，在海邊人的眼裡，這就是海裡遊動的金疙瘩啊！更彆提底下還有一堆肥嘟嘟的海蠣子和那隻墨汁未乾的八爪魚了。
“嗯呐，運氣好。”孟禮歡把桶放下，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胳膊，臉上帶著疲憊卻滿足的笑，“就在東邊那片礁石灘弄的。”
“這哪是運氣好？這是海龍王給你塞小灶了吧！”王秀娥喜得見牙不見眼，早上的憋屈和驚嚇瞬間被這巨大的驚喜衝淡了不少。她蹲下身，愛不釋手地扒拉著桶裡的海貨，尤其是那兩條老虎斑，“哎呀呀，這大斑魚，可得賣不少錢呐！”
孟繁林也蹲在旁邊，拿起一個椰子螺掂量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裡有了光：“好家夥，這螺肉燉湯，鮮掉眉毛！”
孟禮歡看著父母高興的樣子，心裡也暖烘烘的。他清了清嗓子，試探著開口：“爹，娘，我是這麼想的，這老虎斑和金鼓魚指螃蟹和好貨）肯定得賣錢，家裡等米下鍋呢。不過這螃蟹、皮皮蝦還有海蠣子，要不……留點咱自己嘗嘗？給丫蛋兒和晶晶也補補身子，這一陣子都沒見啥葷腥。”他說著，特意看了韓晶晶一眼。韓晶晶聽到這話，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心裡微微一顫。
王秀娥和孟繁林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老兩口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裡的掙紮。說實話，誰不想吃口好的？尤其是這稀罕物。可是……
王秀娥歎了口氣，開口打破了沉默：“歡子啊，你的心思娘知道。可……可眼下不是貪嘴的時候啊。”她指著桶裡的貨，“你看這老虎斑，兩條加起來得有小五斤，拿到鎮上，少說也能賣個十來塊錢！這大螃蟹，這螺，哪一樣不是錢？咱家現在啥情況你不是不知道，船沒了，往後日子咋過還沒著落，鹽罐子都快見底了，還欠著東頭小賣部幾塊錢賬呢……這口肉，咱吃得下去，心裡也不安生啊。”
孟繁林也悶悶地點頭附和：“你娘說得對。賣了錢，買糧買油，才是正經過日子的道理。這玩意兒……吃了也就一泡屎的事兒，頂不了饑荒。”
道理是這個道理，孟禮歡也懂。可看著丫蛋兒那渴望的小眼神，看著韓晶晶那瘦削的肩膀，他心裡還是有點不是滋味。上輩子虧欠她們太多，這輩子就想讓她們吃點好的。
韓晶晶這時卻主動開口了，聲音輕輕的，卻帶著一股柔韌：“爹，娘，歡子，還是賣了吧。日子長著呢，以後……以後肯定還能碰上。先緊著要緊的來。”她說完，彎腰抱起丫蛋兒，柔聲哄道，“丫蛋兒乖，咱把大魚賣了，給丫蛋兒買白麵饃饃吃，好不好？”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丫蛋兒似懂非懂，聽到白麵饃饃，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隻是大眼睛還黏在桶裡的大螃蟹上。
孟禮歡看著妻子懂事的模樣，心裡又酸又軟，最終點了點頭：“行，聽你們的，都賣了。”他知道，這是現實，也是這個家目前最正確的選擇。
王秀娥這才鬆了口氣，臉上又有了笑模樣：“哎，這就對了！晶晶啊，趕緊的，收拾收拾，趁天沒黑透，我跟你一起去鎮上趟黑市，看能不能賣上價！”老太太雷厲風行，說乾就乾。
婆媳倆立刻忙碌起來。找繩子的找繩子，打水的打水，把兩條老虎斑用馬蓮草從魚鰓穿過去，打了個結，方便拎著。螃蟹用草繩捆紮好，防止它們亂跑。皮皮蝦、海螺、海蠣子分門彆類裝進不同的籃子裡。那三枚海龜蛋，孟禮歡堅持留了下來，用小碗裝著，說是給丫蛋兒蒸蛋羹。
孟禮歡和孟繁林也想跟著去，被王秀娥攔下了：“去那麼多人乾啥？招眼！俺們娘倆去就行，你們爺倆在家看孩子，燒點水，等俺們回來。”
看著母親和妻子拎著沉甸甸的收獲，腳步匆匆地消失在暮色裡，孟禮歡心裡五味雜陳。他抱起丫蛋兒，對父親說：“爹，我去燒水。”
這一晚，孟家灶房的燈亮了很久。王秀娥和韓晶晶回來時，天已經徹底黑透了。兩人臉上都帶著疲憊，卻也有掩不住的喜色。帶來的海貨竟然都賣出去了，而且價格不錯，尤其是那兩條老虎斑，遇到了鎮上海鮮站下班的采購員，直接包圓了，給了個高價。零零總總加起來，又進賬了十幾塊錢！
王秀娥把一卷毛票仔細地數給孟繁林看，老兩口對著昏暗的煤油燈，又嘀咕盤算了半天，小心地把錢收好。雖然沒能留下美味，但這實實在在的進項，比什麼都讓人安心。
晚飯簡單吃了點中午的剩飯剩菜。丫蛋兒吃到了爹特意給她蒸的海龜蛋羹，嫩滑鮮美，小丫頭吃得眯起了眼，暫時忘掉了大螃蟹。
收拾完碗筷，洗漱完畢，夜就深了。煤油燈被吹滅，黑暗籠罩了小屋。
丫蛋兒很快就在炕梢睡著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孟禮歡和韓晶晶並排躺在炕上，中間依舊隔著一點距離。但今晚的氣氛，卻和以往任何一晚都不同。沒有了之前的冰冷和戒備，也沒有了清晨那次的尷尬和衝動，空氣中流動著一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暖昧和張力。
兩人都沒有說話，卻能清晰地聽到彼此的呼吸聲。下午海邊的一幕幕，晚上賣貨的奔波，還有這一天大起大落的情緒，都在黑暗中慢慢沉澱。
過了許久，韓晶晶忽然翻了個身，麵朝著孟禮歡的方向。黑暗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