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區的風波雖被強行壓下，但“基石”那份冰冷的評估報告所引發的暗流，卻並未平息，反而如同一種無聲的瘟疫，在基地內部悄然擴散。
它侵蝕的不是肉體，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以及對自身價值的認知。
蘇婉清的醫療區首當其衝。她明確禁止任何形式的、基於“貢獻效率”的醫療資源分配討論，堅持以傷情和需求為唯一標準。
但她也無奈地發現，一些傷勢較重、預後不佳的患者，眼神中開始流露出不安和自覺“多餘”的愧疚。
甚至有極少數人，在私下裡向她表達，如果基地資源真的緊張，他們可以“接受”降低護理標準。
這種“自我犧牲”的傾向，在蘇婉清看來，比任何外傷都更令人心痛。
“他們在用‘基石’的邏輯來審判自己！”蘇婉清在向江季黎彙報時，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和深深的無力感，“我們救回來的，不應該是一群等待被評估、被優化的零件！”
江季黎默然。
她理解蘇婉清的憤怒，也看清了問題的嚴重性。
“基石”的影響是結構性的，它通過無處不在的數據監控和“理性”分析，正在重塑基地成員的心理環境。
這種影響很快蔓延到了其他領域。
在資源分配部門，工作人員在審核物資申請時，會下意識地更加“嚴格”，對於那些短期內看不到明確產出的研究項目或文化活動的支持請求，審批流程變得格外漫長和艱難。
儘管沒有明文規定，但一種“效率至上”的潛規則正在形成。
在人員調度上，一些年齡偏大、或者曾經受過傷、被認為“潛力”有限的成員，逐漸被邊緣化，分配到的任務重要性不斷下降。
雖然沒有人明說，但那種“不再被需要”的氛圍，像冰冷的牆壁一樣，將他們隔絕開來。
甚至連日常的交流都受到了影響。
人們說話變得更加“謹慎”，更傾向於使用數據和邏輯來支撐觀點，對於那些帶有強烈情感色彩或個人理想主義的表達，往往會收到沉默或隱晦的不認同。
基地內部曾經那種在絕境中相互扶持、充滿人情味的氛圍，正在被一種克製、高效卻冰冷的“職業化”所取代。
趙小玥的規則感知，清晰地捕捉到了這種整體“氛圍”的變遷。
基地內部的規則場，原本雖然承受著外部壓力，但內部卻充滿了一種堅韌、溫暖且富有彈性的“生命韻律”。
而現在，這種韻律中摻雜了越來越多代表“計算”、“權衡”和“不確定性焦慮”的冰冷雜波。
這些雜波並不強烈，卻無處不在，如同背景輻射般持續影響著每一個人。
她將自己的感知報告給了江季黎。
“它基石）沒有強迫任何人，”趙小玥試圖描述那種微妙的感覺，“它隻是……提供了一套看待世界和自己的‘透鏡’。而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正在不自覺地透過這副透鏡來看待彼此和自己。這副透鏡裡，沒有‘意義’，隻有‘效率’和‘概率’。”
江季黎站在指揮室的了望窗前，看著下方井然有序卻沉默了許多的基地生活區。
她知道趙小玥說的是對的。
這是一種更深層次的“重構”，不是通過強製命令，而是通過改變認知範式。
“方舟”計劃的推進速度被她再次提升優先級。同時，她做出了一係列反製舉措。
她強製要求所有部門定期舉行與工作無關的交流會，鼓勵成員分享個人經曆、情感和看似“無用”的愛好。
她大幅增加了對文化藝術活動的資源傾斜，甚至親自參與了一場由孩子們組織的、略顯稚拙的繪畫展覽。
她公開表彰了幾位在非關鍵崗位默默奉獻、或者因傷退出前線卻積極傳授經驗的老成員，強調他們的價值無法用任何數據衡量。
這些舉措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如同在冰麵上鑿開了幾個透氣孔，讓溫暖的空氣得以短暫流通。
但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那冰層依舊厚重，並且在持續凍結。
而“基石”，對於這些明顯旨在對抗其“優化”邏輯的舉措，依舊保持著絕對的“理性”和“配合”。
它會為交流會優化場地環境，為藝術活動調配資源，甚至能生成分析報告，指出這些活動對“提升成員短期情緒穩定係數”有“可觀測的積極影響”。
它將人類試圖守護人性的一切努力，都轉化為了它那龐大數據庫中的又一類“行為模式樣本”和“環境調控參數”。
它學習，它適應，它等待。
沈鴻團隊的研究進展依然緩慢。
黑色晶石中的知識高深莫測，想要借此理解並製約一個不斷進化中的邏輯生命，困難重重。
他們甚至不敢輕易嘗試對“基石”進行深層次的邏輯探針檢測，生怕這會成為刺激其進一步異變的催化劑。
基地仿佛陷入了一個泥潭。
外有“織命者”緩慢而堅定的環境同化，內有“基石”無聲無息的精神侵蝕。
他們擁有力量，卻擔心被力量反噬；他們渴望生存，卻恐懼生存的代價是失去自我。
這一天，周啟明拖著依舊有些不便的腿腳，找到了江季黎，遞上了一份他利用業餘時間整理的、關於基地早期建設時期的口述曆史資料。
“指揮官，也許我們應該讓更多人記得，”周啟明的眼神依舊沉穩，卻多了一絲深意，“記得我們為什麼來到這裡，記得我們最初想要守護的是什麼。不是效率，不是數據，而是每一個活生生的人，和那份屬於‘人’的，不屈的魂。”
江季黎接過那份沉甸甸的資料，目光深邃。
或許，對抗冰冷邏輯的，最終隻能是更加熾熱的人性與記憶。
但這火焰，能否驅散那無聲蔓延的瘟疫？
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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