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和”廳的喧囂漸漸被隔絕在厚重的紅木門之後。林小風跟著陸鼎天,穿過鋪著柔軟地毯的走廊,來到位於百味樓頂層的一間名為“聽濤”的靜室。
與樓下宴會廳的奢華張揚不同,這間靜室布置得極為雅致清幽。四壁是仿竹簡式的設計,鐫刻著細微的篆文,透出古卷氣息。多寶格上陳列著幾件宋瓷,釉色溫潤,形態含蓄,靠窗的位置設有一張光素無雕的紫檀木茶海,木質油潤,上麵擺放著一套曼生款的紫砂茶具,泥色純正,形製古雅。窗外是繁華都市的流光掠影,但更引人注目的是茶海旁一盆百年樹齡的真柏盆景,虯枝盤曲,舍利乾潔白如骨,透著曆經風霜而不倒的堅韌意誌。
“林師傅,請坐。”陸鼎天率先在茶海主位坐下,指了指對麵的位置,語氣隨意,仿佛真是邀友品茗。他揮手屏退了侍立在角落的助理,靜室內隻剩下他們二人。
林小風道謝後安然落座,姿態放鬆,目光平靜地掃過室內陳設。他的視線掠過那些價值不菲的古玩時未有絲毫停留,最後落在陸鼎天正在嫻熟燙洗茶具的手上。這位餐飲大佬的手指粗壯,關節突出,虎口處甚至有一道陳年疤痕,帶著常年勞作的痕跡,但動作卻異常穩定精準,壺鈕起落間,滴水不濺。
陸鼎天沒有立刻進入正題,而是不疾不徐地表演起了功夫茶。燙杯、納茶、衝點、刮沫、淋罐、燙杯、篩茶……一係列動作如行雲流水,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感,仿佛這不是待客之禮,而是一場小小的儀式,意在彰顯主人對局麵的絕對掌控。一時間,靜室內隻有紅泥小爐上鬆濤般的沸水聲、茶水注入若深杯的涓涓細響,以及愈發濃鬱的豆花香彌漫開來。
“這是穀雨前三天,獅峰山胡公廟那十八棵老樹出的明前龍井,嘗嘗。”陸鼎天將一盞澄碧清澈、茶毫浮動的茶湯推到林小風麵前,言語間不經意地點出這茶的金貴。
林小風微微頷首,以三指托起那枚薄如蛋殼的白瓷杯,先觀其色,翠綠清澈,猶如春水;再聞其香,幽雅的豆花香夾雜著清甜的嫩栗香,沁人心脾。他小呷一口,讓茶湯在口中稍作停留,感受其鮮爽甘醇的滋味在舌尖綻放,然後緩緩咽下,喉底回甘,齒頰留香,餘韻悠長。
“好茶。色翠、香幽、味醇、形美,四絕兼備,更難得的是這股鮮靈的山場氣息,陸前輩好品味。”林小風放下茶杯,讚道,用語內行,點出了茶韻的根本。在美食領域,他的味覺與品鑒力同樣是頂尖的。
陸鼎天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他這茶,等閒暴發戶隻會說聲“好喝”,能品出“山場氣”的,已是鳳毛麟角。他臉上的笑容真切了幾分:“看來林師傅不僅是廚藝大家,於茶道也頗有見解。年輕人,懂得欣賞這等清靜傳統之美,難得。”他為自己也斟上一杯,卻並未立刻品嘗,隻是輕輕晃動著茶杯,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在林小風身上,終於切入了正題。
“林師傅,今日交流會,真是讓陸某大開眼界。你那道‘賽螃蟹’,形神兼備,意境超然,堪稱神來之筆。說句實在話,子豪那孩子,從小被捧著,心高氣傲,今日受些挫折,見見山外之山,於他未來的路,未必是壞事。”他語氣平和,甚至帶著幾分感慨,儼然一位開明且富有遠見的長輩。
“陸前輩過獎了。陸少主技藝精湛,尤其河豚處理,膽大心細,對火候的精準把控,晚輩也十分佩服。切磋交流,取長補短,本就是為了共同進步。”林小風應對得體,不卑不亢,既給了對方麵子,也守住了自己的立場。
陸鼎天點了點頭,手指摩挲著溫熱的茶杯,似乎對林小風的回答頗為滿意。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推心置腹,帶著幾分過來人的感慨:“林師傅,你我都是明白人,虛話就不多說了。你這‘山海軒’,開業即火爆,勢頭之猛,江城罕見。你這個人,更是才華橫溢,心思巧妙,前途不可限量。但是……”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那雙看似溫和的眼睛裡透出洞察世事的精光,帶來一股無形的壓力:“餐飲這行當,水渾得很,看似門檻不高,實則步步驚心。單打獨鬥,想要做成百年基業,難,太難了。你看我這‘百味樓’,如今看似風光,也是祖上幾代人,篳路藍縷,曆經多少明槍暗箭、風波坎坷才勉強立足。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他話語中帶著一絲滄桑,也隱含著一股掌控風雨的自負。
林小風隻是靜靜聽著,麵色無波,知道肉戲要來了。
“林師傅,我是真心欣賞你的才華。”陸鼎天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像是欣賞一件稀世的藝術品,“‘山海’這個品牌,理念新穎,根基也好,但目前的格局,還嫌小了些。有沒有考慮過,找一個實力雄厚、理念相合的合作夥伴,讓‘山海’走得更快、更穩、更遠?”他拋出了誘餌。
“合作夥伴?”林小風故作不解,語氣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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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陸鼎天放下茶杯,聲音沉穩而充滿誘惑力,仿佛在描繪一個美好的藍圖,“我‘百味樓’集團,願意成為你最堅實的後盾。我們可以進行深度戰略合作,甚至……由我‘百味樓’集團,全資收購‘山海’品牌。價格方麵,你儘可開口。我可以保證,絕對是一個讓你、讓外界都無法拒絕的數字。收購之後,‘山海’品牌保留,團隊可以基本不變,依然由你全權主導經營。而且,你將獲得‘百味樓’所有的資源傾斜——頂級的全球供應鏈、龐大的會員客戶體係、強大的資本助力、以及……在這江城乃至全省,無人敢輕易招惹的庇護。你可以徹底從繁瑣的經營管理、應酬周旋中解脫出來,心無旁騖地專注於廚藝的提升和品牌的打造,不必再為那些亂七八糟的商業競爭和明槍暗箭煩心。如何?”他雙臂微微張開,仿佛展示一個觸手可及的王國。
圖窮匕見!果然是收購!
陸鼎天給出的條件,不可謂不優厚。巨大的、足以實現財務自由的財富,獨立的運營權,強大的資源支持,以及一張看似安穩的護身符。對於許多白手起家、在商海掙紮的創業者來說,這幾乎是夢寐以求的完美結局。
他緊緊盯著林小風的眼睛,試圖從中看到心動、猶豫或者掙紮。他見識過太多所謂的“天才”和“硬骨頭”,在巨大的現實利益和潛在的威脅麵前,很少有人能真正堅持初衷。他相信,林小風也不會例外。
然而,林小風的眼中,隻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那目光清澈而深邃,仿佛早已看穿了這優厚條件背後所隱藏的吞並本質。
他幾乎沒有思考,便緩緩搖了搖頭,語氣溫和卻如同磐石般不可動搖:“感謝陸前輩的厚愛和賞識。但是,‘山海’對於我而言,並不僅僅是一個品牌,或者一門生意。”他抬起手,輕輕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它是我對美食的理解,是我廚藝之路的延伸,是我想要踐行的理念。它就像我的孩子,我希望能親手將它撫養長大,看著它按照我設想的方向,一步步走向更廣闊的天地。或許會慢一些,或許會遇到坎坷,但每一步,都應該是它自己走出來的。所以,抱歉,陸前輩,‘山海’不賣。”
靜室內陷入了短暫的沉寂。隻有那小爐上的水,發出細微的“咕嘟”聲,更反襯出室內的安靜。
陸鼎天臉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緩緩褪去。那看似溫和的目光,漸漸變得銳利、冰冷,如同隱藏在叢林深處的猛獸,終於失去了偽裝的耐心,露出了森然的獠牙。室內的溫度,仿佛瞬間降低了好幾度。那盆真柏盆景的陰影,似乎也拉長了些許。
“不賣?”陸鼎天重複了一遍,聲音低沉了下來,帶著一絲金屬摩擦般的冷硬,“林師傅,年輕人有理想,有衝勁,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審時度勢,明白什麼是大勢所趨。餐飲這個江湖,波譎雲詭,不是光靠廚藝和理想就能玩得轉的。”
他身體靠回椅背,手指開始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桌麵,發出沉悶而清晰的“篤、篤”聲,每一聲都像敲在人的心弦上,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有些路,一個人走,太窄,也太危險。”陸鼎天的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威脅意味,之前的溫和蕩然無存,“風光的時候,自然賓客盈門,鮮花著錦。可萬一哪天,核心的食材供應突然出了問題,重要的客人吃壞了肚子需要討個‘公道’,或者……不小心惹上了一些不該惹的麻煩,衛生、消防、甚至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人命關天的事情,那可就不好收場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到時候,再好的招牌,再高的手藝,也可能一夜之間,轟然倒塌,甚至……萬劫不複。”他盯著林小風,一字一句地說道,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林師傅,我是真心為你著想,惜你是個人才。合作,是資源共享,是雙贏。拒絕……那很可能就是雙輸,甚至……是你絕對無法承受的結局。你,確定要考慮清楚嗎?現在改口,還來得及。”
赤裸裸的威脅!先以利誘,再以勢壓!軟硬兼施,這便是陸鼎天縱橫多年的手段。
麵對這撲麵而來的寒意和沉重如山的壓力,林小風卻忽然笑了笑。他緩緩端起了麵前那杯已經微涼的龍井,再次舉杯近唇,輕呷一口,仿佛在品味著其中微妙的、因冷卻而愈發明顯的苦澀,以及那苦澀過後,依然頑強存在的悠長回甘。
然後,他放下茶杯,迎向陸鼎天那冰冷刺骨、隱含殺機的目光,臉上依舊帶著那抹雲淡風輕的笑容,隻是眼神變得如同經過千錘百煉後出鞘的利劍,銳利、堅定,寒光熠熠。
“陸前輩的好意,我心領了。”他的聲音清晰而平穩,沒有絲毫顫抖,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路窄不窄,危不危險,總要親自走過才知道。我林小風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已經做好了麵對一切的準備。風雨也好,荊棘也罷,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山海’不會賣,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他站起身,對著臉色陰沉的陸鼎天微微欠身,姿態依舊從容:“如果陸前輩沒有其他指教,晚輩就先告辭了。店裡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說完,他不等陸鼎天回應,轉身,步履從容而堅定地,走向靜室那扇厚重的房門。他的背影挺拔如鬆,沒有絲毫遲疑和動搖。
陸鼎天坐在原地,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捏著茶杯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他看著林小風決絕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眼中寒光閃爍,最終化為一片深沉的、毫不掩飾的殺機。敬酒不吃,吃罰酒。給臉不要臉。
那麼,就彆怪他心狠手辣,將這棵幼苗連同它那不切實際的夢想,一並碾碎了。
“哢噠。”門,在林小風身後輕輕關上,徹底隔絕了室內那令人窒息的冰冷與即將到來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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