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sig國際美食博覽會預展區,“山海”展位前。
時間尚未到約定的對決時刻,但展台前方早已被洶湧的人潮圍得水泄不通。長槍短炮的媒體記者、身著各色標誌性主廚服的業內名家、嗅覺敏銳的美食愛好者,甚至還有許多其他展位暫時歇業跑來看熱鬨的工作人員,裡三層外三層,形成了一堵密不透風的人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實質的期待與緊張,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般起伏不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被臨時清空、布置成簡易對決擂台的展區。
展台中央,兩張鋪著雪白桌布的長條桌並排而列,形成了最鮮明的對比,宛若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左側,是屬於莫裡斯·拉斐爾的“西方堡壘”。
他的陣勢堪稱華麗而恢宏。一張長桌上,擦得鋥亮如鏡的銅製湯鍋、一係列精密得如同化學實驗器材的玻璃過濾裝置、閃爍著金屬光澤的精準溫度計、以及各種盛放著珍貴原料的琉璃碗盞井然有序地排列。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色澤黝黑、褶皺深邃、散發著濃鬱異香的佩裡戈爾黑鬆露薄片;形態飽滿、帶著森林泥土氣息的野生牛肝菌;色澤金黃、如同琥珀般剔透的高盧雞高湯凍;以及品質頂級、色澤乳白的奶油與發酵黃油。莫裡斯本人如同即將出征的將軍,身穿嶄新挺括、沒有一絲褶皺的白色主廚袍,頭戴象征榮譽的傳統主廚高帽,神情肅穆,眼神銳利如鷹,正帶著兩名訓練有素的助手進行最後的準備工作。他的每一個動作都精準、高效,帶著一種工業時代般的嚴謹與節奏感,每一次攪拌、每一次過濾、每一次溫度校準,都仿佛在完成一道複雜的數學公式,充滿了技術的美感。濃鬱而霸道的香氣,混合著菌菇的深邃、奶油的豐腴和肉類精華的醇厚,已經開始從他那邊彌漫開來,強勢地侵占著周圍的每一寸空氣,引得不少人深深吸氣,露出陶醉而向往的表情。
“看這陣勢,莫裡斯主廚是毫無保留,動真格的了。”
“上帝,這香氣……太醇厚、太複雜了!光是聞著就感覺味蕾在跳舞,肚子都飽了三分。”
“這才是頂級西餐、頂級料理該有的樣子!儀式感、技術感、食材的奢華感,無一不缺!那個中國人……他拿什麼來比?”
右側,是屬於林小風的“東方禪境”。
他的桌案則顯得異常“簡陋”,甚至有些“返璞歸真”。沒有複雜的儀器,沒有琳琅滿目的珍稀食材陳列。隻有一口造型古樸、色澤深沉的紫砂深腹大鍋,幾隻素淨得沒有任何紋飾的白瓷大碗,以及一些最基礎的廚刀、砧板。食材更是簡單到令圍觀者愕然,甚至有些難以置信:幾隻清理得乾乾淨淨、皮色黃亮的本地散養黃油雞;幾塊品相極佳、色澤緋紅的伊比利亞火腿骨;一小碟飽滿金黃的乾貝;以及幾顆看似平平無奇、卻顆顆緊實、葉片嫩黃如翡翠的黃秧白頂級大白菜心)。林小風褪去了昨日略顯正式的外套,隻穿著一件深色的、利於行動的棉質廚師服,袖口隨意地挽至小臂,神情專注而平和,仿佛周遭的喧囂、質疑、期待都與他無關。他的準備過程也顯得異常安靜、緩慢,焯水去腥、下料入鍋、控製炭火,動作如行雲流水,帶著一種獨特的、近乎禪定的韻律感,不像是在進行一場激烈的烹飪對決,更像是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一場與食材生命、與火候韻律的深度對話。
他這邊散逸出的香氣,初聞幾乎完全被莫裡斯那邊霸道的氣息所壓製、掩蓋。隻有湊得很近,靜心凝神,才能隱約嗅到一絲極其清幽、醇和、仿佛冬日陽光灑在雪後鬆林、山間清泉流過溫潤岩石後留下的淡淡暖意與回甘,需要極致的靜心才能捕捉。這種巨大的反差,讓圍觀人群中響起了更多的質疑、不解甚至略帶嘲諷的低語。
“他在做什麼?真的就是……用清水煮這些普通的東西?”
“幾乎聞不到什麼味道啊……這怎麼和莫裡斯主廚那鍋精華相比?”
“是不是知道贏不了,乾脆放棄了?故弄玄虛也要有個限度吧?”
“看來東西方的差距,還是太大了……”
李默、小劉等人緊張地站在林小風身後,手心都捏著一把冷汗,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他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從四麵八方投來的、充滿了懷疑與輕視的目光,如同細密的針尖,紮得他們坐立難安。薇薇安·林也早早到場,她選擇了一個相對客觀、能縱觀全局的位置,神情專注地觀察著林小風的每一個細微動作,眼神中帶著審慎的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連她自己都未必承認的期待。而安德烈,那位以毒舌著稱的評論家,則依舊抱著雙臂,靠在不遠處一根裝飾柱上,臉上是那副標誌性的、看不出喜怒的嚴肅表情,但他的目光,卻如同最精準的探針,牢牢鎖定在林小風和他那口看似樸拙的紫砂鍋上,仿佛要穿透表象,看清內裡蘊含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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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定的時間,在極度緊繃的氣氛中,終於到來。
莫裡斯那邊率先完成。他親自將精心過濾、調溫後的濃湯,如同傾注藝術品般,倒入早已預熱過的、邊緣描金的精致白瓷湯盤中。湯體呈現出一種濃鬱絲滑的、如同頂級咖啡拉花般的赭石色澤,深邃而富有光澤。他最後在湯麵優雅地淋上幾滴珍貴的黑鬆露油,撒上極細的細香蔥末作為點綴。然後,他如同展示一件無價之寶,將湯盤莊重地放置在評委席前——評委席上,除了安德烈和薇薇安,還有三位在西方美食界德高望重、白發蒼蒼的名廚,以及一位言辭犀利、影響力巨大的知名美食專欄作家。
“請各位品嘗,”莫裡斯的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屬於王者的自信,“我的‘黑鬆露野菌奶油濃湯’。它凝聚了法蘭西最肥沃土地的精粹,代表了法式高湯技藝的巔峰與驕傲。”
評委們紛紛拿起精致的湯匙。濃湯入口的瞬間,他們的臉上幾乎同時露出了難以抑製的震撼和極度享受的表情。那味道太具衝擊力了!黑鬆露那獨特而霸道的異香、多種野生菌菇複合出的深邃鮮味、頂級奶油帶來的豐腴絲滑口感、以及經過長時間熬煮濃縮的高湯底所蘊含的深沉肉味,如同一個編製龐大、技藝精湛的交響樂團,在口中瞬間奏響了最華麗、最磅礴的樂章!層次分明,力量感十足,每一個味蕾都被這強大的風味洪流瞬間喚醒、衝擊、乃至征服!
“完美!”一位白發老廚情不自禁地脫口讚歎,甚至忘了擦拭嘴角,“這香氣的層次感!這口感的絲滑度!這風味的集中度和力量感……無與倫比!經典法餐的極致體現!”
“鬆露和菌菇的風味融合得天衣無縫,奶油的運用恰到好處,既增添了順滑,又絲毫沒有掩蓋主角的風采。”美食專欄作家邊飛速記錄邊點頭,眼中放光。
“力量感十足,是教科書級彆的示範之作。”另一位資深評委也由衷附和,顯然被深深折服。
幾乎所有的讚譽都毫無保留地集中在了“濃鬱”、“複雜”、“衝擊力”、“技術完美”、“經典典範”這些詞彙上。莫裡斯嘴角難以抑製地勾起勝利者的微笑,他甚至帶著幾分輕蔑與挑釁,刻意瞥了對麵依舊沉靜的林小風一眼,仿佛在說:看到嗎?這才是真正的藝術!
輪到林小風了。
全場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空氣中充滿了好奇、懷疑與審視。
林小風沒有急於盛湯。他先是不慌不忙地取過那幾顆品相完美的黃秧白,手法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仔細地剝去外層稍大的葉片,隻留下最嫩黃、最緊實的菜心。然後,他拿起一把輕薄鋒利、寒光閃閃的小刀。他的動作並非雕刻家的淩厲,而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與專注,刀尖在嫩黃的菜葉上靈巧地、極其細致地遊走,並非進行複雜的切割,而是在進行一種更深層次的“梳理”和“內在的塑形”,讓原本緊密包裹的菜心變得更加舒展、輕盈,形態宛如一朵含苞待放、沐浴在晨光中的優雅花蕾。整個過程靜謐、緩慢,卻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禪意與極致的手工美感,讓原本有些躁動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安靜了下來。
接著,他用一把特製的長柄白玉勺,從始終保持著微微“蟹眼”沸、湯麵如鏡的紫砂大鍋中,極其小心地、避免攪動底部地舀出清澈見底的湯。湯被注入預熱過的、素雅至極的白瓷蓋碗中,湯色清澈得不可思議,宛如山澗最純淨的泉水,又如同無瑕的水晶,幾乎看不到任何油星和懸浮的雜質,與莫裡斯那濃稠的湯形成了天壤之彆。然後,他用一雙烏木鑲銀的長筷,輕柔地夾起那朵精心“梳理”好的白菜心,如同安置一位沉睡的仙子,將其緩緩放入清湯之中。那白菜心在溫潤的清湯中,葉片開始極其緩慢地、優雅地一層層舒展開來,嫩黃的色澤在水中愈發晶瑩剔透,形態優美,最終宛如一朵在清澈湖水中徐徐綻放的聖潔蓮花,靜美不可方物。
“開水白菜,請諸位品鑒。”林小風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沒有任何華麗的辭藻,沒有多餘的解釋,隻是簡單地道出了菜名。
評委們的反應與剛才品嘗莫裡斯濃湯時截然不同。他們看著眼前這碗“清湯寡水”,以及那朵孤零零的“白菜花”,臉上或多或少都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疑惑、不解,甚至……一絲輕慢。尤其是在剛剛經曆了莫裡斯那碗濃湯所帶來的、如同風暴般強烈的味覺衝擊之後,這碗湯顯得如此“寡淡”、“樸素”,甚至有些“寒酸”,與“頂級料理”的概念相去甚遠。
安德烈緊皺著眉頭,臉上寫滿了懷疑與不以為然。他率先拿起了湯匙,幾乎是帶著一種“拆穿把戲”的心態,舀起一勺清澈的湯。湯色純淨,甚至能清晰地映出湯匙底部的金屬光澤。他帶著強烈的預設和挑剔,將這一勺看似“無色無味”的湯送入口中。
下一刻,他臉上所有的表情——懷疑、不屑、挑剔——瞬間凝固了。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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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預想中的“平淡無味”,也不是任何形式的“強烈衝擊”。入口的,是一種極致的、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純淨到近乎透明卻又複雜到匪夷所思的“鮮”的體驗。這鮮味並非單一來源,仿佛有散養雞經過長時間精心熬煮後析出的醇厚鮮甜,有伊比利亞火腿骨帶來的深沉鹹香與煙熏韻味,有乾貝貢獻的海洋般的甘美……但神奇的是,所有這些味道,都不是獨立存在的,它們仿佛被一種神奇而溫和的力量完美地融合、化解、升華了,形成了一種圓融通透、渾然一體、毫無棱角的至高滋味。它不像莫裡斯的濃湯那樣,以排山倒海之勢霸道地侵占、衝擊味蕾,而是如同一股溫潤如玉、無聲無息的暖流,悄無聲息地浸潤、滲透到口腔的每一個細微角落,帶來一種由內而外的、極其舒適的熨帖感與安寧。
他下意識地又舀起一勺,這次小心地帶上了那一片如同無瑕玉雕般的白菜葉。白菜入口,幾乎不需要咀嚼,隻是用舌尖和上顎輕輕一抿,便瞬間化開,那吸收了湯汁全部精華的菜葉,口感軟嫩到了極致,它本身的那一絲清甜,與湯汁那極致鮮美、醇和的底蘊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種清鮮淡雅、餘韻悠長、回味無窮的曼妙口感,仿佛在口中奏響了一曲空靈的古琴曲。
安德烈猛地閉上了眼睛,眉頭緊緊鎖住,臉上的肌肉不受控製地微微抽動,那不是挑剔或不悅,而是極度沉浸、震驚與全力捕捉、解析這不可思議味覺體驗時的本能反應。他仿佛陷入了一個全新的味覺宇宙。
其他評委的反應也大同小異。從最初的疑惑、輕慢,到湯入口中的愣神、難以置信,再到一種逐漸浮現、無法掩飾的震驚、沉迷與深深的思索。整個評委席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隻有細微的、品味時的吸氣聲。
薇薇安·林細細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著,她的碧藍眼眸中閃爍著越來越明亮、激動的光芒。她不僅僅嘗到了味道,更感受到這碗湯中蘊含的深邃的東方哲學——“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將世間至鮮至美的萬千風味,化於這一碗清澈見底的“無”形之中,追求的不是表麵的濃烈與張揚,而是內在的極致和諧與底蘊的無比深厚。這需要何等高超、近乎於道的“吊湯”技藝,以及對味道本質何等深刻的理解與掌控,才能做到?!
那位之前盛讚莫裡斯濃湯的白發老廚,在短暫的失神後,猛地睜開眼睛,看向林小風,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與一種近乎虔誠的探究:“這……這湯……年輕人,你是怎麼做到的?明明如此清澈見底,如同泉水,味道卻……卻如此豐滿、醇厚而有層次!這……這違背了味覺的常理!不可能!”
莫裡斯臉上那自信滿滿、勝利在望的笑容,在看到評委們截然不同的、近乎癡迷的反應後,徹底僵住,然後一點點碎裂。他無法理解,完全無法理解!那碗看起來像洗鍋水一樣清淡、裡麵隻漂著幾片白菜的東西,怎麼可能讓這些品嘗過世間無數珍饈、口味挑剔到極點的評委,露出如此……如此沉醉、如此震撼的表情?這超出了他所有的認知範疇!
“這湯……”美食專欄作家終於放下了湯匙,仿佛經曆了一場漫長的心靈之旅,長長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氣,臉上帶著一種奇特的平靜與愉悅,“它……它不是在用力量‘攻擊’或‘征服’我的味蕾,而是在用一種極其溫柔的方式‘撫慰’和‘淨化’它。喝完之後,口腔裡沒有任何厚重油脂或強烈香料帶來的負擔感,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純淨的愉悅,和一種持久的、令人身心舒暢的回甘。太神奇了!這簡直是味覺的冥想!”
清與濃,簡與繁,含蓄與張揚,東方與西方,兩種截然不同的湯品,兩種背道而馳的審美理念與哲學思想,在這一刻,在這方小小的展台上,形成了無比強烈、足以撼動所有人味覺認知的對比與碰撞!
整個展台周圍,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鴉雀無聲。之前所有的質疑、嘲諷、議論全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被這無聲的、卻驚心動魄的味覺較量所深深震撼,隻能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最終的評價,即將揭曉,而每個人心中,似乎都已經有了一個模糊卻強烈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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