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審席上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時間在激烈的爭執中失去了意義,直到主評審——那位銀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眼神如鷹隼般銳利的法國老美食家皮埃爾·杜蘭德——緩緩站起身。
他起身的動作很慢,卻帶著千鈞重量。原本喧嘩的會場像是被無形的手按下了靜音鍵,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杜蘭德沒有立即說話。他先是將雙手撐在評審桌上,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掃描儀般掠過每一張臉——那些因激動而漲紅的麵孔,那些固執己見的表情,那些期待裁決的焦灼眼神。他的視線最後落在舞台兩側:卡洛斯如孤傲的戰士,林小風如靜立的青鬆。
“四十七年。”杜蘭德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如大提琴的g弦,“我在美食界四十七年,見證過三百二十九場頂級對決。但今夜,是我第一次感到,投票是一種褻瀆。”
觀眾席傳來倒吸冷氣的聲音。
“我們坐在這裡,”杜蘭德抬起一隻手,仿佛在空氣中描摹著某種看不見的輪廓,“試圖用一個數字,一個簡單的‘勝’或‘負’,來評判兩個完全不同維度的奇跡。這就像是用尺子丈量海洋的深度,用天平稱量星光的重量。”
他轉向評審席,那裡坐著十二位世界頂尖的美食權威。“雅克,你堅持卡洛斯的‘分子重構’代表了烹飪的終極進化方向。麗莎,你認為林小風的‘時空發酵’找回了食物被遺忘的靈魂。你們都正確,卻又都不完全正確。”
杜蘭德走下評審席,緩步走向舞台中央。他的皮鞋敲擊地麵的聲音,在寂靜中如心跳般規律。
“讓我分享一個故事。”他在舞台中央站定,燈光將他銀發的每一絲光澤都照得清晰。“1978年,我第一次參加國際美食峰會。那時爆發了類似今晚的爭論:傳統派堅持‘正宗高於一切’,革新派高喊‘打破一切陳規’。兩派人馬幾乎要在晚宴上動手。”
一絲微笑浮現在他布滿歲月痕跡的嘴角。“當時的主席,已故的安東尼奧·貝盧斯科尼大師,做了一件震驚全場的事。他走上台,將金獎杯一分為二,用鉗子。”
全場嘩然。
“他說:‘藝術無法分割,但榮譽可以共享。’”杜蘭德的眼神變得悠遠,“那晚之後,美食界沒有分裂,反而迎來了最富創造力的十年。傳統派學會了開放,革新派學會了尊重根源。”
他轉身,麵向卡洛斯:“年輕人,你的‘宇宙’讓我這個老饕感到恐懼。”然後又轉向林小風:“而你的‘山水’,讓我這個即將走到生命儘頭的人,感到溫暖的慰藉。”
杜蘭德走回評審席,但沒有坐下。他拿起評審團主席專屬的金色木槌——那木槌從未在sig曆史上被真正使用過。
“在過去的四十五分鐘裡,評審團進行了史上最激烈的辯論,也通過秘密渠道與博覽會主席團進行了緊急磋商。我們達成了一個共識:當兩種截然不同卻同等卓越的‘未來’擺在麵前時,選擇其中一種而否定另一種,是對人類想象力多樣性的背叛。”
他停頓了足足十秒鐘,讓每個字都沉入人心。
“因此,根據sig博覽會章程中極少被引用的第七條第三款——‘當參賽作品展現出無法比較的同等卓越時,評審團有權授予並列最高榮譽’——我宣布...”
木槌沒有落下,而是被輕輕平放在桌上。
“本屆大師宴‘未來之味’對決,不設唯一的勝者。卡洛斯·莫拉塔主廚的‘宇宙’與林小風主廚的‘山水’,將並列獲得‘未來視野特彆貢獻大獎’!”
二
死寂。
足足五秒鐘的絕對安靜,仿佛時間本身在消化這個前所未有的裁決。
然後,掌聲從評審席的角落裡響起——是那位最初堅決支持卡洛斯的德國分子美食家。他站起來,臉上的固執被一種更深的理解取代,鼓掌的動作緩慢而堅定。
緊接著,支持林小風的日本懷石料理大師也站了起來,深深鞠躬,然後開始鼓掌。
如同推倒了多米諾骨牌,整個評審席起立。然後是前排的貴賓區,媒體區,最後蔓延至全場每一個角落。這不是慶祝勝利的狂熱掌聲,而是一種更深沉、更莊嚴的致敬——對美食的致敬,對創造的致敬,對人類想象力無邊界的致敬。
卡洛斯站在原地,身體僵硬。他準備了勝利的感言,也默默預演過失敗後的風度,卻從未料到這樣的結局。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廚師服袖口——那裡有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燒灼痕跡,是昨晚最後一次調試液氮裝置時留下的。為了“宇宙”,他七十二小時隻睡了八個小時,與團隊爭論、推翻、重來了十一次。他要的不是“並列”,他要的是證明,證明他選擇的路是唯一的未來。
但杜蘭德的話語如冰水,澆醒了他某種近乎偏執的熱望。
“沒有輸家的比賽...”卡洛斯低聲重複,嘴角扯出一個複雜的弧度。他想起了導師三年前對他說的話:“卡洛斯,記住,真正的危險不是有人打敗你,而是你認為隻有自己能定義什麼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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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頭,目光穿過明亮的燈光,落在舞台另一側的林小風身上。
林小風也正看著他。
三
林小風感到一陣奇異的釋然,仿佛肩頭某種無形的重量被移開了。他不是為“避免失敗”而釋然——實際上,在呈上“山水”的那一刻,勝負對他已不再重要。他完成了一場對話,與土地,與時間,與那些看不見的連接。這就夠了。
但當杜蘭德說出“並列”的瞬間,林小風忽然意識到,真正緊張的不是自己,而是整個會場,是整個美食界,是那些渴望一個“答案”的人們。評審們不過是被這種集體焦慮所感染,被迫要在兩個不可比較的事物中做出選擇。
他看向卡洛斯,那個驕傲的西班牙人眼中閃過諸多情緒:錯愕、不解、不甘,但最終沉澱為一種深沉的思考。林小風忽然明白了卡洛斯那套“宇宙”背後的東西——那不僅是技術炫耀,更是一種近乎悲壯的探索,如同第一個仰望星空的人,明知可能墜落,仍要搭建通天的塔。
林小風微微點頭。不是示弱,不是妥協,而是同行者之間的致意——我們走不同的路,但都在攀登。
這時,杜蘭德的聲音再次響起:“請兩位主廚上前。”
四
舞台中央,聚光燈下,兩位身穿不同風格廚師服的年輕人第一次並肩站立。卡洛斯瘦削挺拔,如出鞘的劍;林小風沉穩內斂,如入鞘的刀。
工作人員推來一個特製的獎台,上麵不是一座獎杯,而是兩座——它們的設計巧妙地相互呼應,一座是流線型的金屬結構,象征科技與未來;另一座是天然石材與木質的結合,象征自然與傳統。單獨看,各自完整;並置時,底座相接,形成一個更大的整體。
杜蘭德親自頒發獎杯。他將“未來之眼”獎杯交給卡洛斯時,低聲說:“你的‘宇宙’讓我嘗到了恐懼,而恐懼,是敬畏的開始。”轉向林小風,遞上“歸心”獎杯:“你的‘山水’讓我嘗到了鄉愁,而鄉愁,是所有旅程的起點。”
然後,杜蘭德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沒料到的事。他後退一步,向兩位年輕人——一位不到三十歲,一位剛過三十——微微鞠躬。
“謝謝你們,”他的聲音第一次有些顫抖,“謝謝你們讓我這個老頭子,在職業生涯的黃昏,看到了烹飪藝術最燦爛的兩種曙光。”
那一刻,許多人的眼睛濕潤了。
五
按照慣例,並列獲獎者需要簡短致辭。卡洛斯先來。
他走到話筒前,沉默的時間長得讓人不安。最終,他沒有說準備好的勝利感言,也沒有說禮貌的客套話。
“我的父親是個漁夫。”卡洛斯開口,聲音乾澀,“他常說,大海有兩種可怕:一種是風暴,你看得見的可怕;一種是深海,你看不見的可怕。我選擇烹飪,是因為我想征服這兩種可怕——用科學理解風暴,用想象力探索深海。”
他握緊獎杯,指節發白:“但今晚,我發現自己可能錯了。也許有些深海,不需要被征服,隻需要被...理解。”
他轉向林小風,動作有些僵硬,但眼神是真誠的:“你的‘山水’裡,有我失去的東西。我花了十年忘記的東西。”
卡洛斯沒有說那是什麼,隻是點了點頭,將話筒讓出。
林小風走上前。他沒有立即說話,而是從廚師服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布袋,打開,將一小撮深色的土壤輕輕灑在講台上。
“這是從我家鄉帶來的土,”他說,聲音平靜如深潭,“我爺爺,我父親的父親,是個農民。他去世前,握著我的手說:‘風兒,記住,人可以從土地裡走出去,但走不出去土地。’”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林小風的目光掃過全場,“直到我開始做‘山水’。我發現,所謂的‘未來’,不是離開土地,而是帶著土地給予的一切,去任何地方,同時讓任何地方,都成為新的土地。”
他看向卡洛斯:“你的‘宇宙’裡,有我不敢想象的東西。我需要十年,也許更久,才能學會的東西。”
兩位年輕人的話語在空中交織,如同他們的料理在味覺中留下的雙重烙印。沒有和解,沒有妥協,但有一種更珍貴的東西:承認。
六
當晚宴終於結束,人群開始散去時,一件微小卻意味深長的事發生了。
卡洛斯走到林小風的料理台前——那裡還殘留著“山水”的最後一點痕跡:幾片風乾的荷葉,一小碟發酵豆醬,還有那碗被每位評審都品嘗過的、看似普通的清湯。
“可以嗎?”卡洛斯問,指著那碟豆醬。
林小風點頭。
卡洛斯用指尖蘸了一點,放入口中。他沒有用美食家的方式分析風味層次,隻是閉上眼睛,讓那複雜而古老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三秒,五秒,十秒。他睜開眼睛,什麼也沒說,隻是深深看了林小風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五分鐘後,林小風也走到卡洛斯的料理區。液氮蒸發的白霧早已散儘,但“宇宙”的最後一個組件還留著:那塊包裹著迷你生態係統的透明立方體,裡麵的微型植物仍在緩慢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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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風俯身,仔細觀看那些在人工光照下進行光合作用的蕨類植物。他伸出手,沒有觸碰,隻是將手掌懸停在立方體上方,感受著係統散發的微弱熱量。然後他直起身,對著空無一人的舞台,輕聲說:“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