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的紅油還在翻滾,蒸騰的熱氣模糊了陳成和諸成的臉。那張剛從湯底撈出的防水紙條,邊緣被煮得發軟,深黃色的紙麵浸透了牛油,像一塊詭異的膏藥,靜靜地躺在陳成指尖。
陳成小心翼翼地展開它。紙條不大,上麵的字是用黑色中性筆寫的,字跡潦草卻用力,顯然書寫時帶著極大的緊迫感:
金茂再生能源公司
生物燃油補貼騙局
百億窟窿!
核心賬目在省廳後勤處檔案室“已廢棄”區
物理隔離,特製加密盤
——釘子
空氣仿佛凝固了。鼎沸的火鍋店人聲、杯盤碰撞聲、鍋底的“咕嘟”聲,瞬間被屏蔽在外。隻剩下紙條上那幾行觸目驚心的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兩人的視網膜上。
“金茂再生……百億窟窿……”陳成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生物燃油補貼?這可是省裡重點扶持的綠色產業標杆!”
諸成夾著一塊毛肚的手停在半空,紅油滴落在桌麵上,洇開一小片。“標杆?”他冷笑一聲,把毛肚丟回鍋裡,濺起幾點油星,“標杆底下埋著金山銀山啊!補貼是按噸位給的,油嘛……動動筆杆子,空氣都能變成‘生物燃油’噸位數!這騙補手段,簡單粗暴,膽大包天!”
他指著紙條最後兩個字:“‘釘子’?有點意思。看來這鐵桶,也不是毫無縫隙,有人想從裡麵往外捅個窟窿。”
“後勤處檔案室‘已廢棄’區……物理隔離,特製加密盤…”陳成咀嚼著這些信息,眼神銳利起來,“藏得夠深,也夠絕。扔在廢紙堆裡,誰能想到裡麵藏著百億黑賬?這‘釘子’要麼是豁出去的內部人,要麼……就是被滅口前,倉促丟出來的求救信號!”
“不管是哪種,”諸成端起冰啤酒,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體似乎壓下了一絲胸中的燥火,“這金山,非得給它刨出來曬曬太陽了!後勤處……那是老劉的地盤吧?劉福生?”
“是他。”陳成點頭,眉頭緊鎖,“劉副廳長,分管後勤和機關事務。老狐狸一隻,滑不留手,臉上永遠掛著彌勒佛的笑,可據說,他跟張勁鬆那條‘穿山甲’,是穿一條褲衩的兄弟!”他拿起那張油乎乎的紙條,“這東西,就是顆燒紅的炸彈。金茂的賬要是爆了,張勁鬆的天路也得塌半邊,劉福生絕對跑不了。所以後勤處那個廢棄檔案室,現在就是個高壓雷區!”
第二天一早,省環保廳大樓。
陳成拿著幾份需要分管領導簽字的普通公文,步履從容地走向後勤處分管副廳長劉福生的辦公室。走廊窗明幾淨,盆栽綠意盎然,一切都透著體製內的井然有序。
“哎呀,陳局!稀客稀客!快請進!”辦公室門開著,劉福生那圓潤飽滿、永遠掛著和煦笑容的臉龐立刻迎了出來。他熱情地起身,繞過寬大的紅木辦公桌,親自給陳成拉了把椅子,又忙不迭地吩咐秘書:“小鄭,快,把我那罐最好的明前龍井給陳局泡上!”動作熟稔自然,透著一股子老機關特有的、滴水不漏的周到。
“劉廳客氣了,隨便喝點就行。”陳成笑著坐下,不動聲色地將手裡那幾份文件放在桌角,“就是幾個常規項目的事,走流程,麻煩您簽個字。”
“好說好說!為業務口的同誌服務,就是我的本職工作嘛!”劉福生笑眯眯地接過文件,看也不看,拿起筆就唰唰簽上大名,爽快得令人咋舌。簽完字,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放在桌麵上,擺出推心置腹的架勢,“陳局啊,最近審計那邊……動靜不小啊?天路那個報告,我可是聽說了點風聲,老弟你壓力不小吧?要是有什麼需要老哥這邊協調、配合的,千萬彆客氣!咱們環保和審計,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他語氣真誠,眼神裡充滿了“自己人”的關切,就差拍胸脯保證了。
陳成心裡跟明鏡似的,麵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苦笑,端起秘書小鄭剛奉上的熱茶,吹了吹浮沫:“壓力是有點,審計嘛,就是得罪人的活兒。不過劉廳放心,咱都是按規矩辦事。說到配合……”他話鋒一轉,像是隨口一提,“廳裡最近在搞固定資產盤點和檔案電子化吧?我們審計那邊,正好也想借鑒學習一下後勤處在檔案規範管理方麵的先進經驗,特彆是……對一些曆史遺留的廢舊檔案,你們是怎麼進行安全報廢和處理的?這流程得好好學學,免得我們審計那邊,一堆老賬本堆著落灰還占地方。”
“嗨!學習啥呀!我們後勤這塊,就是臟活累活多!”劉福生哈哈一笑,大手一揮,顯得毫不在意,“廢舊檔案?那都是些沒用的老黃曆了!早就打包好,堆在負一層那個舊倉庫裡,等著聯係保密局指定的回收單位來集中銷毀呢!流程簡單得很,簽個字,看著粉碎機一響,完事兒!陳局你要看,我讓小鄭帶你去倉庫轉轉?不過裡麵灰塵大,味道也不好聞,都是些破爛兒!”他語氣輕鬆,眼神坦蕩,仿佛說的真是堆不值一提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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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便嗎?會不會太麻煩?”陳成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這有什麼麻煩的!小鄭!小鄭!”劉福生對著門外揚聲喊道。
秘書小鄭應聲而入,一個看起來很精乾的年輕人。
“你帶陳局去負一樓舊檔案倉庫看看,給陳局介紹下咱們廢舊檔案的處理流程!陳局可是來指導工作的!”劉福生笑眯眯地吩咐。
小鄭立刻點頭:“好的劉廳!陳局,您這邊請。”態度恭敬,笑容標準。
陳成起身,對著劉福生笑道:“那就打擾劉廳了,我去學習學習。”
“儘管看!多提寶貴意見!”劉福生熱情地送到辦公室門口。
轉身離開的刹那,陳成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捕捉到,劉福生臉上那萬年不變的和煦笑容,似乎極其短暫地僵硬了一瞬,而他身後那個一直垂手而立、笑容可掬的秘書小鄭,在側身引路時,眼神飛快地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瞳孔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的焦躁。
負一樓。空氣裡彌漫著一股陳年紙張混合著灰塵和淡淡黴味的特殊氣息,冰冷而滯重。走廊燈光昏暗,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裡回蕩,帶著一絲陰森的回音。推開沉重的防火門,巨大的舊檔案倉庫出現在眼前。高高的鐵架子一排排矗立,上麵堆滿落滿厚厚灰塵、用牛皮紙或編織袋粗糙打包的舊文件箱,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角落裡,幾台布滿灰塵的淘汰鍋爐無聲矗立。
“陳局,這就是堆放待銷毀廢舊檔案的地方了。”小鄭指著倉庫深處靠近鍋爐房的一片區域,語氣保持著職業性的恭敬,“按照流程,我們每個月集中打包一次,統一運到這邊,等保密局的回收車來。您看那邊,”他指著角落裡幾個貼著醒目紅色“待粉碎”標簽、碼放得相對整齊的紙箱,“那就是這個批次準備銷毀的。”
他的介紹清晰簡潔,如同背誦標準流程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