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死胡同內,空氣仿佛凝固了。
那衣衫襤褸的漢子猛地轉過身,難以置信地盯著狄仁傑,那雙銳利的眼眸中交織著震驚、狂喜、懷疑與深不見底的痛苦。
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滑落,衝開些許汙垢,露出底下飽經風霜的剛毅線條。
他嘴唇翕動,沙啞的聲音帶著劇烈的顫抖,重複問道:“…你…你真是狄仁傑狄閣老?”
狄仁傑迎著他複雜至極的目光,神色平和而肯定:“正是老夫。壯士認得老夫?”
得到確認,那漢子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
他踉蹌一下,幾乎有些站不穩,隨即猛地抱拳,單膝就要跪倒下去,聲音哽咽,帶著無儘的委屈與激動:“狄閣老!末將…末將…”
狄仁傑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穩穩托住他的手臂:“壯士不必多禮!此處非說話之地,方才動靜不小,恐引他人前來。”他目光掃過地上殘留的打鬥痕跡和血跡,“隨老夫來。”
孫敬之也連忙上前,警惕地看了看巷口。
那漢子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情緒,點了點頭,眼神恢複了部分冷靜,但看向狄仁傑的目光已充滿了難以言喻的信任與期盼。
狄仁傑不再多言,領著二人迅速離開了這條是非之巷。
他並未返回驛館,而是繞了幾條街,來到一處早已打烊、簷廊較深的店鋪門前,這裡能暫避越來越密的雨水,且相對僻靜。
“敬之,留意四周。”狄仁傑吩咐道,隨即看向那渾身濕透、依舊難掩驚惶與激動的漢子,“壯士,現在可以說了。你究竟是何人?為何落難至此?又為何聽聞老夫名諱如此激動?”
那漢子再次抱拳,這一次,他的動作帶著軍人特有的乾脆利落,儘管衣衫襤褸,卻自然流露出一股行伍之氣。
他聲音依舊沙啞,卻清晰了許多,帶著沉痛的基調:
“回狄公!末將張承翊,原乃安北都護府麾下致果校尉!”
校尉!
孫敬之暗暗吃驚,沒想到此人竟有如此軍職。
張承翊眼中燃起痛苦的火焰,繼續道:“數月前,末將奉命巡邊,於陰山隘口截獲一隊形跡可疑的突厥商隊。查驗之下,發現其所攜並非普通貨物,而是…而是大量淬煉過的精鐵箭頭、軍中製式弓弩,甚至還有幾副破損的明光鎧!”
私運軍械,資敵叛國!
狄仁傑眉頭驟然鎖緊。
“末將當即扣押人貨,押送回營,並連夜書寫文書,欲上報都護府及兵部徹查此滔天大罪!”
張承翊的聲音因憤怒和悲痛而顫抖,“然而,文書尚未送出,當晚營中便突發大火,糧草營帳儘數焚毀!混亂之中,那隊突厥人犯竟被‘劫走’,下落不明!”
“次日一早,帥帳升帳,安北副都護趙崇儉竟拿出所謂‘確鑿證據’,反誣末將勾結突厥,監守自盜,焚燒糧草以掩蓋罪證,還…還害死了數名當晚值守的弟兄!所有證據都詭異地對準了末將!那封未送出的文書成了我‘構陷上官’的罪證,截獲的軍械不翼而飛,反而在我的營帳附近‘發現’了少許…”
他虎目泛紅,幾乎滴出血來:“末將百口莫辯!朝廷海捕文書頃刻下達,言我叛國投敵,罪不容誅!安北都護府派兵圍剿我所在營隊…我麾下數十忠心弟兄,誓死不降,皆…皆力戰而歿…”他的聲音哽咽,巨大的悲慟讓他難以繼續。
孫敬之早已聽得義憤填膺,拳頭緊握。
狄仁傑麵色沉靜,但眼神已變得無比銳利,他能感受到張承翊話語中那滔天的冤屈和悲憤,這絕非偽裝。
張承翊深吸幾口氣,強行平複情緒,啞聲道:“末將身負重傷,僥幸殺出重圍,一路南逃…沿途關卡盤查嚴密,畫影圖形無處不在…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處!不得已,隻能潛入這洛陽鬼市藏身,如同陰溝裡的老鼠,等待著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的沉冤昭雪之日,或是…力竭被殺的那一天。”
他抬起頭,看向狄仁傑,目光複雜:“方才在巷中,見數人圍攻二位,出手狠辣,絕非善類。末將雖自身難保,但軍人的血性未冷,見不得不平之事,故而出手。隻是萬萬沒想到…”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再次顫抖起來,“萬萬沒想到,救下的竟是名滿天下的狄仁傑狄閣老!”
“狄閣老!”他情緒驟然激動,抱拳道:“末將久聞您清正廉明、斷案如神,是朝中少有肯為民請命的青天大老爺!今日得見,實乃天意!末將絕無他圖,隻是…隻是蒼天有眼,讓末將得遇青天!求狄公為末將、為那些枉死的弟兄們,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