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準叫……是害怕聽到?還是害怕回應?
花見棠看著洞口那塊被他砸出裂紋的巨石,心中那份荒謬的希望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如同被澆了油的篝火,越燒越旺。他失控了,兩次——第一次是因為她遇險,第二次是因為她叫出了“小白”。這兩次失控,都證明了那個依賴她、會害怕她受傷的小白,就在這具冰冷軀殼的深處,並未湮滅。
接下來的幾天,玄魘始終沒有露麵。花見棠躺在山洞裡,起初隻能勉強動彈手指,後來在體內微弱靈力的自行運轉下,傷勢漸漸有了起色。她發現,每天清晨,當她從昏睡中醒來時,洞口總會放著一些東西:用寬大樹葉層層包裹的清水,葉片上還沾著清晨的露水,顯然是剛采集不久;幾枚拳頭大小的野果,果皮呈深紫色,咬開後果肉晶瑩剔透,入口甘甜,還帶著濃鬱的靈氣,咽下去後能明顯感覺到一股暖流順著喉嚨滑入丹田,滋養著受損的經脈;甚至有一次,洞口放著一小截被仔細剝去外皮的靈植根莖,根莖泛著淡綠色的光澤,滲出的乳白色汁液散發著極其濃鬱的生機,她認出這是“凝髓草”的根莖——這種靈植對修複骨骼和內臟損傷有奇效,在外界是千金難尋的寶貝,沒想到他竟能找到,還細心地剝去了帶著微毒的外皮。
沒有言語,沒有露麵,甚至連氣息都隱藏得極好,仿佛害怕被她發現。可這些沉默的、帶著笨拙溫度的“照顧”,卻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花見棠默默地收下每一份東西,小心翼翼地將凝髓草根莖分成小塊,每天吃一點,配合著野果的靈氣,傷勢恢複的速度比預期快了許多。
她知道,他就在附近。有時夜裡她會聽到洞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腳步聲停在洞口,似乎在猶豫著什麼,過了一會兒又輕輕離去;有時她能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刻意收斂了冰冷的氣息徘徊在山洞周圍,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又像是一個不知所措的監視者——他在害怕靠近她,卻又忍不住想確認她是否安好。
花見棠心中明鏡似的:他在掙紮。妖王玄魘的意識想要徹底掌控這具身體,想要遠離她這個“變數”和“弱點”,因為對妖王而言,任何情感都是致命的破綻;可屬於小白的那部分意識,卻在本能地靠近她、保護她,那份刻在靈魂裡的依賴,哪怕被壓製得再深,也會在看到她受傷時,不受控製地冒出來。
第七天清晨,花見棠已經能夠勉強坐起身。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陽光透過洞口的縫隙照在她身上,帶來一絲暖意。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雖然還有些無力,但已經能靈活地活動手指,胸口的疼痛也減輕了許多,隻剩下隱隱的鈍痛。她知道,不能再這樣被動地等待下去——玄魘的力量還在恢複,每多等一天,小白的意識就會被壓製得更深一分。她需要再次主動出擊,在他這脆弱的意識平衡中,再添上一把屬於“姐姐”的柴火。
傍晚時分,天空突然陰沉下來,沒過多久,淅淅瀝瀝的小雨便落了下來。雨水打在洞口的黑石上,發出“噠噠”的聲響,陰冷潮濕的空氣順著石縫灌入山洞,讓本就不高的溫度再次下降。花見棠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薄衣,目光落在洞口——那裡放著一張厚厚的獸皮,是前幾天玄魘留下的,顯然是用來擋風禦寒的。
她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她沒有去動那張獸皮,反而抱著膝蓋,縮在山洞最裡麵的角落裡,將自己的身體儘量蜷成一團。她故意讓牙齒輕輕打顫,發出細微的、壓抑的咳嗽聲,每一次咳嗽都帶著刻意的虛弱,身體也隨著咳嗽微微發抖,扮演著一個重傷未愈、在寒冷中難以支撐的可憐模樣。
她在賭。賭那份源於小白的、刻在骨子裡的“心疼”。以前在林家小院,隻要她稍微咳嗽兩聲,小白就會立刻湊過來,用毛茸茸的腦袋蹭她的手,嘴裡還會發出“嗚嗚”的擔憂聲。現在的玄魘,還會有這樣的本能嗎?
雨聲漸漸變密,山洞裡越來越冷。花見棠的手腳開始變得冰涼,她咬著牙堅持著,沒有去碰那張近在咫尺的獸皮。就在她感覺自己快要真的凍僵,連牙齒打顫的頻率都變快時,洞口的光線突然暗了一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如同融入雨幕的幽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洞口。
是玄魘。
他站在雨裡,銀發被雨水打濕,緊緊地貼在臉頰和脖頸上,幾縷發絲垂在額前,遮住了他的眉眼。身上的白衣也被雨水浸透,勾勒出他略顯單薄卻挺拔的身形。他沒有進來,隻是站在洞口的陰影裡,金色的眼瞳在昏暗的光線下,複雜地注視著蜷縮在角落裡的她,目光落在她微微發抖的肩膀上,久久沒有移開。
花見棠心中一動,緩緩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她沒有說話,隻是那雙因為傷病和寒冷而顯得格外脆弱的眼睛裡,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依賴和委屈——那是以前她生病時,小白最無法抗拒的眼神。
玄魘的眉頭瞬間擰緊!他周身的氣息再次出現了那熟悉的、不穩定的波動,像是平靜的湖麵被投入了石子,連周圍的雨水都似乎停頓了一瞬。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似乎想走進山洞,可腳步剛動了一下,又硬生生停住,像是在與自己的本能對抗。他的眼神裡充滿了矛盾——有不耐煩,有惱怒,還有一絲難以掩飾的……心疼?
僵持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洞外的雨還在下,洞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花見棠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冷,可她不敢動,隻能繼續維持著那副脆弱的模樣,等待著他的反應。
終於,玄魘像是敗下陣來。他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帶著惱怒的冷哼,大步走進山洞。雨水從他的銀發和衣角滴落,在地麵上留下一串濕痕。他彎腰撿起那塊被扔在洞口的獸皮,看也沒看,動作有些粗魯地將獸皮扔到花見棠身上,獸皮帶著他身上的清冽氣息,還有一絲雨水的涼意,卻恰好將她整個人都蓋住,擋住了洞內的寒氣。
“穿上!”他的聲音硬邦邦的,像是在壓抑著什麼情緒,帶著一種欲蓋彌彰的煩躁,仿佛做了什麼讓他極其不自在的事情。
說完,他沒有停留,轉身走到山洞另一側,離她最遠的角落,背對著她盤膝坐下。周身瞬間散發出“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顯然是想通過調息來平複混亂的情緒。隻是那原本該平穩悠長的呼吸,卻顯得有些急促,連調息的節奏,都比平時紊亂了許多,顯然是心緒難平。
花見棠裹著還殘留著他氣息的獸皮,感受著逐漸回升的體溫,看著那個渾身都寫著“彆扭”二字的背影,差點沒忍住笑出聲。很好,反應很激烈,證明她的賭又贏了——小白的本能,果然還是無法抗拒她的脆弱。
她不再故意咳嗽,安靜地裹著獸皮,靠在石壁上,閉上眼睛開始休息。山洞裡再次陷入寂靜,隻有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和玄魘略顯急促的呼吸聲,交織成一種微妙的氛圍。
然而,後半夜,花見棠卻被一陣極其壓抑的、仿佛夢魘般的喘息聲驚醒。
她悄悄睜開眼,借著從石縫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看向玄魘的方向。他依舊保持著盤膝的姿勢,脊背卻不再挺拔,而是微微弓著,雙手緊緊攥著衣袍的下擺,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的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冷汗順著臉頰滑落,浸濕了鬢角的銀發。緊抿的嘴唇失去了血色,臉色蒼白得如同紙張,那雙即使在睡夢中也習慣性蹙起的眉頭,此刻更是擰成了一個結,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他在做噩夢。
花見棠的心猛地一緊。是因為白天她的“刺激”,讓他的意識再次陷入混亂了嗎?還是他本身就被兩種意識的交鋒所折磨,連睡夢中都不得安寧?
一個念頭突然在她腦海中閃過——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能再次觸動小白意識的機會!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忍著身上尚未完全痊愈的疼痛,躡手躡腳地朝著玄魘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極輕,生怕驚擾了他。玄魘似乎沉浸在最深的夢魘裡,對她的靠近毫無察覺,隻是那喘息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痛苦,偶爾還會發出一聲極其細微的、破碎的低吟,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抗拒。
花見棠在他麵前蹲下身子,借著月光,清晰地看到了他臉上的痛苦。即使在睡夢中,他的身體也在微微發抖,金色的眼睫毛劇烈地顫動著,像是在害怕什麼。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冰冷可怖的妖王,隻是一個被噩夢困住的、脆弱的孩子。
花見棠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揪了一下,眼眶微微發熱。她緩緩伸出手,這一次,沒有絲毫猶豫,指尖帶著一絲顫抖,輕輕地、如同羽毛拂過般,撫上了他緊蹙的眉心。
就像以前無數次,小白被噩夢困擾時,她做的那樣。那時的小白,隻要她輕輕撫著他的眉心,哼幾句不成調的曲子,他就會慢慢平靜下來,嘴角還會無意識地勾起,像個安心的孩子。
在她的指尖觸碰到他皮膚的瞬間——
玄魘猛地睜開了眼睛!
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驟然亮起,如同兩盞突然點燃的鬼火,裡麵充滿了未散的驚悸、暴戾,還有一絲猝不及防的茫然!他的身體瞬間繃緊,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抬手一把狠狠攥住了花見棠的手腕!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的骨頭捏碎,冰冷的指尖掐進她的皮肉裡,帶來一陣鑽心的疼痛。
“呃!”花見棠痛呼出聲,臉色瞬間煞白,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她能感覺到他掌心傳來的顫抖,還有那股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暴戾氣息——顯然,他剛從噩夢中驚醒,意識還處於混亂狀態,把她當成了威脅。
聽到她的痛呼,玄魘眼中那洶湧的暴戾殺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混亂和……無措?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鬆開了手,甚至還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剛才做了什麼。他看著花見棠手腕上瞬間紅腫起來的痕跡,又看向她疼得發白的小臉和那雙含著淚光、卻依舊倔強地望著他的眼睛,呼吸陡然變得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著。
他猛地站起身,像是無法再忍受這詭異而煎熬的氛圍,踉蹌著後退了幾步,背對著她站定,肩膀微微起伏,雙手緊緊攥著,指節泛白,似乎在極力克製著什麼。
山洞裡,隻剩下兩人粗重不一的呼吸聲。雨還在下,洞口的縫隙透進微弱的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顯得格外孤寂。
過了很久,久到花見棠手腕上的劇痛都開始麻木,連眼淚都快要流乾時,玄魘才緩緩開口。他的聲音極其沙啞,像是跋涉了萬裡沙漠般疲憊,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困惑,低低地問道:“為什麼……不躲?”
他不明白。剛才他的氣息那麼暴戾,眼神那麼嚇人,她明明可以躲開的,為什麼不躲?為什麼還要主動靠近他?難道她不怕死嗎?
花見棠看著他那透著一絲孤寂和迷茫的背影,忍著手腕的疼痛和眼眶裡的淚水,用儘量平穩卻無比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回答:“因為……你需要。”
你需要有人叫醒你,需要有人告訴你,噩夢已經結束了。就像以前無數次那樣。
玄魘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一道驚雷擊中,他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月光透過石縫,恰好照亮了他半邊臉。那張精致的、屬於妖王玄魘的臉上,此刻卻沒有了絲毫冰冷和威嚴,隻剩下一種近乎破碎的、深可見骨的茫然。他看著花見棠,金色的眼瞳裡,清晰地倒映著她蒼白卻堅定的臉,像是在透過她,看著某個遙遠的、被遺忘的過去。
“需要……什麼?”他喃喃地問,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脆弱。
花見棠迎著他的目光,心中湧起一股滾燙的勇氣。她知道,這是最關鍵的時刻,是喚醒小白意識的最好機會。她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說道:
“你需要我。”
“就像……我需要你一樣。”
“小白。”
這一次,她沒有絲毫猶豫,清晰地叫出了那個名字。
玄魘的瞳孔驟然收縮!他像是被這句話擊中了最柔軟的地方,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周身的幽暗氣息瞬間變得混亂不堪,金色的瞳孔裡翻湧著無數情緒——有震驚,有抗拒,有痛苦,還有一絲深埋的、幾乎要破土而出的……依賴。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怒吼著讓她閉嘴,可最終,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隻是那雙金色的眼睛裡,漸漸蒙上了一層水霧,像是快要哭出來的孩子。
山洞裡的雨聲似乎變小了,月光溫柔地灑在兩人身上。花見棠看著他眼中那漸漸複蘇的、屬於小白的情緒,眼眶終於忍不住紅了。
她知道,她離喚醒小白,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