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沒有立刻回應,隻是抬起頭,望向被四合院屋簷切割出的、深藍近墨的夜空。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能真正實現設計理想的“大項目”,是她職業生涯的代表作。
程征的邀約太過突然和龐大。她忍不住去想:自己的小工作室能否承接?這背後是否有她尚不知曉的複雜關係?程征看中的,究竟是她的能力,還是她“能幫叔叔賺錢”的“吉祥物”屬性,或是她賬號的流量價值?
“程總,”她開口,聲音平靜得讓程征都側目,“您之前說,我叔叔那件事,是彆人替代不了的底氣。我很感激這份認可。但‘織補項目’……這是能真正影響一方社區、成千上萬人生活的‘大棋’。為什麼是我?”
沒有受寵若驚,沒有虛與委蛇的謙辭,隻有直白的、近乎執拗的探尋。
程征迎著她的目光,沒有立刻回答。他雙手插進口袋,片刻後,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夜色的清晰:
“因為那個時代,結束了。”
南舟微微一怔。
“大拆大建,跑馬圈地,靠著杠杆和膽量就能點石成金的時代,結束了。”程征的語氣裡沒有惋惜,隻有冷靜的陳述,“很多房企,包括我們華征,過去十幾年吃足了時代的紅利,卻誤把運氣當能力,把風口當才華。如果現在還抱著過去那種‘拿地蓋樓賣錢’的粗放思維,死路一條。”
他目光落回南舟臉上,帶著審視,也帶著某種共鳴的期許:“華征也要轉型。從重資產到輕資產,從開發商向城市運營商。我們需要一個樣板,一個能證明我們不僅會蓋樓,更懂得如何讓城市‘活’起來、‘好’起來的樣板。還有什麼地方,比四九城的老城區更新,更適合做這個樣板?做好了,這就是一張名片,一把鑰匙,能打開未來更多城市的大門。”
他描繪的圖景遼闊而清晰,帶著戰略家的野心,卻也透出一種……近乎理想主義的執著。南舟聽著,腦海裡那些關於資質、規模、風險的現實考量,竟暫時被這幅宏圖帶來的衝擊力壓了下去。
“真是……鴻篇巨製啊。”她輕聲說,帶著感慨,“能參與其中的人,何其幸運。”
“幸運?”程征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裡卻沒什麼溫度,反而浸著夜色的涼意,“這個過程,必然艱辛。放眼全世界,都沒有現成的案例可以照搬。我們要麵對很複雜的問題,還有……無數雙盯著你的眼睛。失之毫厘,謬以千裡。”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遠處胡同裡零星亮著的窗戶,那些燈火下,是一個個具體而微的家。
“但我看中了你身上的兩種特質,南舟。”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卻更有力,“仰望星空,而又腳踏實地。”
南舟聞言,幾乎要失笑。自從重返北京,她每天睜開眼想的都是下一次房租、下一頓飯、下一個訂單在哪裡。滿心滿眼,隻有地上的六便士,她搖了搖頭,語氣裡帶著自嘲:“程總,您怎麼確當我在看星空?”
“沒有嗎?”程征反問,目光如炬,“那你為什麼要在那個巴掌大的屋頂上,費儘心思造一個‘空中花園’?僅僅是為了多曬幾件衣服?還是為了……離天空更近一點?”
南舟愣住了。
那個迷你的屋頂花園,是她困頓中對自己許下的小小諾言,是現實擠壓下殘存的、對“詩意棲居”的執念。她從未用“星空”這樣宏大的詞去定義它。
“用花園去接觸星辰,”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讀過的一句話,下意識地輕聲念了出來,“是大地的渴望。”
“梵高。”程征準確地接上,眼底終於漾開一絲真實的笑意,那笑意衝淡了他身上的疏離感,顯出幾分文人式的相惜,“你看,你骨子裡是懂的。隻是生活暫時遮住了你的眼睛。”
他向前一步,距離拉近了些,南舟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清洌的須後水味道,混合著夜風的涼。
“所以,南舟女士,”他看著她,眼神鄭重,語氣裡有一種奇異的、能打動人心的誠懇,“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做一些……既有趣,又有意義的事嗎?”
有趣。有意義。
這兩個詞,比任何“名利”“機會”都更精準地擊中了南舟內心最深處那個從未熄滅的火種。她做設計,最初不就是為了創造“有趣”的空間,讓生活變得更“有意義”嗎?
城市燈光勾勒出程征深邃的側影,那雙凝視著胡同燈火的眼睛裡,竟似乎帶著一絲……悲憫?南舟心頭一跳,立刻把這個荒謬的念頭壓了下去。濾鏡,一定是夜色和這番宏大敘事的濾鏡。
她深吸一口氣,初秋的空氣灌入胸腔,讓翻湧的思緒冷靜下來。
“我有拒絕的理由嗎?”她聽見自己說,聲音比想象中更穩,“隻是,程總,項目具體在哪裡?我需要做什麼?”
程征似乎對她的反應並不意外,點了點頭:“地點尚未完全劃定,需要我們先拿出頂層設計概念方案,去向區裡彙報。方案做得好,打動決策者,才能真正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