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的清晨,是被一聲尖銳到足以刺破耳膜的金屬哨鳴撕裂的。
七點整,這毫無溫度的聲響如同淬了冰的鋼針,精準地紮進每個囚犯混沌的夢境,將現實殘酷地拖拽到眼前。
緊隨其後的,是獄警們沉重而規律的皮靴聲,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哢嗒、哢嗒”的回響。
像死亡的倒計時,由遠及近,一間間牢房清點過去。
除了戴著重鐐的死刑犯與少數凶名在外的重刑犯,那些刑期較輕的犯人,在晨間點名後便會被驅趕出籠。
如同被放牧的牲口,前往築路、伐木等臟活重活的場地,用無儘的體力消耗換取兩個硬如石塊的饅頭和一小撮齁鹹的菜梗。
這是監獄的鐵律。
清點時,所有犯人都必須規規矩矩地佇立在牢門之後,將臉湊到那方小小的鐵窗前,讓獄警冰冷的目光掃過,確認他們的存在與狀態。
經過昨夜大半個晚上的靜心調息,林燦明顯感覺萎靡的精神恢複了些許元氣。
因此,在今日晨哨響起之前,他並未像其他犯人那樣站立等候,而是精心布置了一個現場:
他將硬板床上那套破舊不堪、散發著黴味的被褥和草席胡亂扯到地上。
自己則擺出一個看似無力掙紮後昏厥的姿勢,緊閉雙眼,癱倒在牢房陰濕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在假裝昏迷。
一個從小錦衣玉食、從未吃過苦頭的公子哥,在經曆了抄家、審問、判刑的驚嚇後,又逢昨夜那般疾風驟雨的淒冷侵襲,身體虛弱以致昏迷不醒。
——這劇本合情合理,天衣無縫。
這是一次至關重要的試探。
林燦想知道,自己小心翼翼拋出的魚餌,是否已經引起了暗處獵食者的注意,那看似平靜的水麵下,是否有魚線正在微微顫動。
兩名獄警一前一後,如同巡視自家領地的野獸,不緊不慢地踱步而來。
其中一人眼眶發青,睡眼惺忪,邊走邊打著哈欠,顯然是熬了一宿夜班,身心俱疲,隻盼著早點交班;
另一人則略顯清醒,手中掂量著一根烏黑的警棍,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掌心,目光懶散而漠然地掃過兩側鐵窗後那一張張或麻木、或諂媚的臉。
他們很快便踱到了關押死囚的區域。
這裡的空氣似乎都更加凝滯,鐵門上的窺視窗開得更小,牢房也越發顯得逼仄壓抑。
當走到林燦所在的牢門前,兩人習慣性地朝裡一瞥,卻沒有看到預想中貼在窗口的人臉,腳步頓時停了下來。
兩人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默契地同時湊近那狹小的鐵窗,朝昏暗的牢室內望去。
——隻見林燦麵容朝下,一動不動地撲倒在冰冷的地麵上,如同一個被遺棄的破舊玩偶。
“林燦,醒醒!點名了!”一名獄警提高嗓門,朝裡麵喊了兩聲。
牢房內依舊死寂,隻有隱約的回音在回蕩。
兩人再次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異樣,不敢耽擱,立刻通過隨身攜帶的哨子或呼喊方式向上級報告。
對於這所見慣了生死的監獄而言,一個死囚在行刑前因病死亡或是自我了斷,並非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隻要不是身份特殊、上麵格外“關照”的人物,通常都是按照既定程序處理,歸檔了事。
而像林燦這種家產已被抄沒、靠山已倒,且已被判處死刑的過氣公子哥,在獄卒們眼中,顯然算不上什麼需要小心翼翼對待的“特殊人物”。
不過片刻功夫,又有兩名聞訊趕來的獄警加入了隊伍。
沉重的鐵鎖被鑰匙打開,發出“哐當”的刺耳聲響,鐵門被推開,四名獄警魚貫而入,狹小的牢房頓時顯得擁擠起來。
一名看似小頭目的獄警蹲下身,伸出兩根手指,熟練地搭在林燦的脖頸一側探查脈搏,又探了探他的鼻息。
感受到微弱的生命跡象後,他心下稍安,站起身,用一種見怪不怪的平靜口吻對同伴說道:
“這細皮嫩肉的公子哥,身子骨太弱,沒吃過咱們這種苦,昨晚上那場風雨,估計是凍著了,邪風入體,暈過去了。抬起來,丟到床上弄醒。”
另外兩名獄警聞言,一人一邊,有些粗暴地將林燦架起,重重地扔回了那張堅硬的板床上。
這時,另一名獄警從腰間掏出一個小小的、比指甲蓋略大的圓形鐵盒。
打開蓋子,裡麵是一種顏色暗黃、質地如油脂、氣味極其刺鼻的藥膏。
他用指甲小心翼翼挑起一小塊,抹在林燦的人中穴上,那股強烈的刺激性氣味瞬間鑽入鼻腔。
隨後,他又用手掌不輕不重地拍打著林燦的臉頰。
“啪,啪”幾聲之後,林燦的眼皮開始輕微地顫抖,仿佛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終於睜開一條縫隙,眼神渙散無光,氣若遊絲地喃喃道:
“能……能給我一點藥嗎……我感覺渾身像散了架,沒有一點力氣……可能……真的病得快不行了……”
“藥?嗬!”旁邊一個獄警聞言,嗤笑出聲,語氣充滿了譏諷:
“你當這裡是救死扶傷的慈善堂,還是你家那應有儘有的大彆墅?要不要再給你找個丫鬟來端茶送水,捶腿捏肩啊?”
“能醒過來就算你命大,閻王爺還沒打算收你!安心等著吧,槍斃之前,說不定還能賞你一頓像樣的斷頭飯,讓你做個飽死鬼!”
說完,幾名獄警不再多言,魚貫而出,鐵門再次被“哐當”一聲鎖上,牢房內重新恢複了死寂,隻剩下林燦微弱的呼吸聲。
約莫兩個小時後,體態肥碩如球、行動略顯遲緩的監獄長趙澤旭,才慢悠悠地踱進了他那間還算寬敞的辦公室。
他剛在自己的寬大靠背椅上坐穩,端起勤務兵泡好的熱茶,吹開浮沫,愜意地呷了一小口,辦公室的門就被敲響了。
手下獄警進來,例行公事地報告了今早死囚林燦暈厥一事。
因為林燦牽扯的案子有些特殊,那位手眼通天的騰公子之前曾親自打過招呼“關注”。
所以監獄長趙澤旭曾特意交代過下屬,關於林燦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必須及時向他彙報。
此刻聽完報告,他肥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隻是揮了揮手,讓手下退下。
辦公室門關上後,趙澤旭那肥碩的身體向後深深陷入柔軟的椅背,一雙被滿臉橫肉擠得有些昏沉的小眼睛卻閃爍起精明的光芒,滴溜溜地轉了幾圈。
他沉吟片刻,才費力地重新站起身,拿過辦公桌上那部電話機的聽筒,然後將一隻胖手按在電話機的搖柄上。
由於他個子矮胖,坐著搖動手柄頗為吃力,所以他習慣站著打電話。
他用力搖動轉柄,發出“嗡嗡”的蜂鳴聲。
幾秒鐘後,聽筒裡傳來一個算不上熱情,甚至有些冷淡的女聲:“哪裡?要接哪裡?”
“麻煩請幫我接春堂路,18號公館……”趙澤旭的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恭敬。
話務員的女聲消失,聽筒裡傳來一陣輕微的電流雜音和轉接的哢嗒聲。
又過了七八秒,電話那頭才傳來一個年輕的男聲,聲音裡透著一股懶洋洋的勁兒,似乎還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背景裡隱約能聽到一個女子嬌嗲的撒嬌聲。
“喂,哪位啊……”那個男聲問道。
“騰公子嗎?是我啊,趙澤旭,沒影響您休息吧……”
監獄長不自覺地彎下了腰,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語氣謙卑得近乎討好,仿佛對方能透過電話線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一般。
“哦,原來是趙哥啊,”電話那邊的語氣頓時熱情了一些,這份“熱絡”讓趙澤旭有點受寵若驚,“有什麼事麼?”
“騰公子您之前不是說,讓我多關注一下那個林燦麼,吩咐他有什麼動靜要第一時間向您彙報。今天早上,他在監獄裡出了點小狀況,我們早上點名的時候,發現他暈死在自己牢房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