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早就學會了藏起所有的鋒芒,學會了懦弱、愚鈍,這樣才能活下去。
他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到死。
可現在,大哥回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更害怕。
“二殿下。”
門口傳來內侍尖細的聲音,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腔調。
“娘娘……來看您了。”
朱允熥的心臟猛地一抽,手裡的書卷“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她來了。
每次她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來“看”自己。
他慌忙從冰冷的地上爬起,胡亂拍了拍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袍子,快步走到門口,雙膝一軟,重重跪下。
“兒子,給母妃請安。”
呂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擋住了外麵唯一的光。
她沒有立刻讓他起來,而是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
“還在看書?”呂氏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是……兒子愚鈍,不敢懈怠。”朱允熥的頭埋得更低。
“抬起頭來。”
朱允熥身體一僵,認命般地,慢慢抬起頭。
呂氏走到他麵前。
“聽說,你大哥回來了,”她湊近了些,聲音又輕又柔,卻讓朱允熥如墜冰窟,
“你是不是覺得,你這陰溝裡的日子,也看到光了?”
朱允熥的瞳孔驟然一縮。
這是一個陷阱。
他嘴唇哆嗦著,艱澀地吐出字句:“兒子……兒子不知。兒子隻知,允炆哥哥才是皇太孫,是國之儲君。”
“哦?”呂氏嘴角的笑意更冷了,
“倒是會說話。那你告訴我,你那個‘死而複生’的好大哥,三日後要在朝會上處置王禦史。依你看,該如何處置才好?”
冷汗,順著朱允熥的額角滑落。
他怎麼敢議論朝政?
他怎麼配議論那位新回來的、聖眷正濃的吳王殿下?
“兒子……愚笨……不,不敢妄議……”
“不敢?”呂氏聲音裡透著怒氣。
“我看你不是不敢,是心裡向著你那個好大哥,巴不得他立下大功,好把你從這冷宮裡救出去吧?”
“沒有!兒子沒有!”朱允熥驚恐地搖頭。
“還敢狡辯!”
呂氏猛地一甩手一巴掌甩過去,朱允熥的頭被粗暴地甩到一邊,臉上立刻浮現出一道清晰的紅痕。
“跪在這裡,好好反省!”呂氏的聲音充滿了嫌惡,
“反省你錯在哪裡!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再起來!晚膳,也不必吃了!”
她說完,轉身便走,仿佛多看一眼這個少年都會臟了自己的眼睛。
經過門口時,她對著身後的桂嬤嬤冷冷吩咐:
“叫人把殿裡的炭火撤了。既然要反省,就要心靜。這倒春寒的天,正好讓他清醒清醒。”
“是。”
桂嬤嬤躬身應下,立刻招手。
兩個小太監快步走進殿內,在朱允熥絕望的注視下,將那盆唯一散發著暖意的炭火盆抬了出去。
冷風瞬間從門口灌入,卷走了殿內最後一絲溫暖。
殿門被“砰”地一聲關上,那聲音,沉悶得像棺材蓋合上。
朱允熥跪在冰冷的地麵上,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他將臉深深埋進臂彎裡。
就在他陷入黑暗之際,殿門外,一雙雲紋錦靴無聲地停下。
一個身影,靜靜地站在門外,透過門縫,沉默地看著裡麵的一切。
是朱允炆。
他剛剛從翰林院回來,聽聞母親來了弟弟這裡,便過來看一眼。
他看到了母親的怒火,看到了弟弟的恐懼,也聽到了那壓抑的哭聲。
他麵無表情地站了片刻,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並非因為同情,而是覺得這番鬨劇,實在有辱斯文,亂了東宮應有的禮樂和氣。
他收回目光,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朝著自己那座燈火通明的寢宮走去。
夜,還很長。
而另一邊,回到自己殿中的呂氏,臉上的怒氣已經完全沉澱下來,化為一種更加危險的冷靜。
她對著桂嬤嬤,聲音冰冷地吐出一道命令。
“桂嬤嬤,你親自去一趟,把黃子澄和齊泰兩位學士,給本宮‘請’來。”
“就說,允炆有學問上的事,要漏夜向他們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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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失去炭火的溫暖的宮殿。
朱允熥把被子都全部蓋在自己的身上。
但是他還是隻覺得夜間的冷風直透骨縫。
“大哥,你回來了,怎麼不來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