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懷裡那一堆大餅散在大黃土上,沾了灰。
她手裡還死死攥著那半個發黴變形的窩窩頭。
小姑娘臉上沒什麼表情,那雙原本極亮的眸子此刻暗沉沉的。
她聽不懂什麼爛樹根,也不明白什麼叫花肥。
但她聽懂那三個字。
剁碎了。
“三爺。”招娣往前挪了一小步:“您騙我吧?大姐姐沒死,大姐姐在享福。”
她努力擠臉上的肉,想做一個討好的笑,可麵皮僵硬,隻扯動了嘴角,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就是不掉下來。
“大姐姐要是沒了,我就去不了府裡,我就沒法攢饅頭給弟弟吃……”
招娣絮絮叨叨,不知道是在跟孔三爺商量,還是在求自己那點可憐的念想:
“您騙騙我,您就說大姐姐在後廚燒火。”
孔三爺靠在老槐樹乾上,身上那件綢緞成了破布條。
剛才被軍漢踩在泥裡的屈辱,此刻看著這小丫頭的絕望,竟然詭異地消散。
拿捏這些泥腿子的命,比在翠紅樓聽曲兒還要痛快。
“騙你?”
孔三爺往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濃痰:
“爺從來不騙畜生。你那姐姐骨頭硬,進府第一天就不聽話,還敢咬傷公爺的手。公爺仁慈,沒讓她死太快。”
他伸出胖手,指了指自己的腳踝,語氣陰然:“先挑大筋,再扔進石磨盤……嘖,那動靜,後院牡丹花都豔了三分。”
“夠了!!”
這一聲嘶吼不像是人嗓子裡出來的。
劉老漢還趴在地上,剛才他還在磕頭,還在求主子開恩。
現在他慢慢抬起頭。
那張滿是溝壑的老臉扭曲成了一團廢紙。
老眼渾濁,那點卑微討好的光滅了個乾淨,剩下一片讓人看不懂的黑洞。
“三爺……”劉老漢嗓音帶著無儘的絕望:“盼娣那年走才十三啊……她給您磕頭,說一定伺候好主子……她聽話啊……”
“聽話?”孔三爺冷笑,牽動了臉上的傷:“聽話就該讓公爺玩個儘興!敢反抗就是不敬聖人!就是大逆不道!”
劉老漢沒接話。
他撐著那兩條枯柴一樣的胳膊,顫巍巍往起爬。
“爹!”劉大抱著斷腿驚恐大喊,“爹你乾啥!那是三爺!”
“三爺?”劉老漢怪笑一聲,“那是吃人的鬼。”
他轉過身,視線掃過周圍那些把頭埋在褲襠裡的村民。
“都聽著沒?咱閨女,是花肥。”
“咱交的租子,是買命錢。”
“咱跪了一輩子,跪出個啥?”
孔三爺心裡咯噔一下。
這眼神不對。
不是那種見了主家就哆嗦的眼神,這眼神像那年大旱,他在野地裡碰見那群餓紅眼的野狗。
“你想乾什麼!”孔三爺厲喝,試圖擺出孔府管事的威風:
“劉老漢!你要造反嗎!信不信我讓縣太爺滅你九族!”
“九族?”
劉老漢嘴裡嚼著這兩個字。
他看看斷腿的兒子,看看丟了魂的孫女,又看看自己這雙摳了一輩子土滿是黑泥的手。
“哪還有九族……”劉老漢慘笑:“沒了……盼娣沒了,老婆子病死……都沒了……”
他彎下腰。
地上有塊沾血的尖石頭,是剛才百戶砸斷家丁腿時崩飛的。
“你……你彆過來!”
孔三爺慌神了,身子往後縮,那條斷腿在地上拖行:
“我是孔家人!我是聖人之後!你敢動我,天打雷劈!死後下十八層地獄!”
“地獄?”
招娣抬起頭,眼裡一片死寂。
“三爺,地獄裡有白饅頭吃嗎?”
孔三爺一愣。
下一刻,那根乾柴火棍一樣的小身板直接撞過來!
沒章法,沒猶豫。
招娣張開嘴,那口還沒換齊的牙狠狠釘在孔三爺指指點點的手腕上!
“啊——!!!”
孔三爺慘叫破音。
那不是咬,那是活生生往下撕肉!
招娣瘋了,不管孔三爺怎麼用拳頭砸她的背,不管怎麼扯她的頭發,她那兩排牙齒就是嵌在肉裡不鬆。
她腦子裡沒有什麼聖人府邸,隻有“剁碎了”三個字。
既然是剁碎了,那就大家一塊碎。
“鬆口!小畜生!鬆口!”孔三爺疼得臉皮發紫,另一隻手發狠去摳招娣的眼珠子。
噗呲。
一聲悶響。
孔三爺的手停在半空。
他眼珠凸起,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胸口。
那塊沾血的尖石頭紮穿了他那件臟綢緞,紮進了那層厚膩的脂肪。
劉老漢雙手握著石頭,枯樹皮一樣的手背青筋暴起,死死往下摁。
“這一下,替盼娣還你的。”
孔三爺喉嚨裡發出拉風箱的動靜,血沫子順著嘴角往外湧。
這還沒完。
周圍那些剛才還嚇得要死的村民,這一刻被這股血腥味點著。
“還我女兒!”
失去女兒的婦人衝上來,手裡沒兵器,就用指甲撓。
“這一腳是去年的租子!”
斷腿的劉大拖著傷腿爬過來,舉起那半截鋤頭把子,狠狠砸在孔三爺腦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