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都市,像一頭被淋濕皮毛的巨獸,匍匐在霓虹和路燈交織的光網下,喘息粗重。密集的雨點敲打著車窗,彙成一道道不斷流淌的水痕,將窗外飛掠而過的車燈、廣告牌、行人匆忙的剪影,都扭曲成模糊而動蕩的光斑。
陸時衍靠在黑色轎車的後座,手裡拿著一份剛剛打印出來、還帶著機器餘溫的財務報表。這是原告方“創維智科”近三個季度的部分非公開數據,薛紫英“無意間”透露給他的渠道弄到的。紙張上的數字密密麻麻,在昏暗的車內閱讀燈下顯得有些刺眼。他看得很快,但目光並未真正聚焦,思緒還在不久前與蘇硯那場短暫卻充滿火藥味的停車場對峙中打轉。
動態數據加密技術……臨時拆解質證邏輯……
蘇硯的反應速度和專業素養,確實超出他之前的預估。更讓他在意的是,蘇硯最後離開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近乎直覺般的警惕。那不是一個單純被攻擊的獵物該有的眼神,更像是一頭察覺到陷阱、正在評估危險程度的孤狼。
他今天看似占據了庭審的上風,但心裡清楚,這場千億級彆的專利訴訟,才剛剛拉開序幕。對方能拿出如此“完美”的證據鏈,背後必然有著不亞於己方的精密準備。薛紫英提供的這些數據,或許能打開一個缺口,但真實性……尚需驗證。
“陸律,快到了。”前排司機低聲提醒。
陸時衍收起報表,看向窗外。車子正拐入一條相對僻靜的、兩側栽滿梧桐的支路,前方不遠處,一棟設計簡約現代、通體玻璃幕牆的建築在雨夜中亮著燈,那是他導師——秦嶽明律師創辦的“嶽明律師事務所”所在地。今晚秦律師有個私人聚會,據說邀請了幾位法律界和資本圈的老朋友,特意讓他也來“見見世麵,拓展人脈”。
拓展人脈是真,但陸時衍更想借此機會,近距離觀察一下這位曾經在業內德高望重、如今卻行事風格愈發圓滑難測的導師。特彆是,在接手“創維智科”訴蘇硯“星海科技”這個案子後,秦律師幾次看似不經意的提點,總讓他感覺話裡有話。
車子在律所樓下停穩。陸時衍撐開傘,快步走進大樓。大廳裡燈火通明,暖氣和香薰的味道驅散了外麵的濕寒。前台認得他,微笑著示意他直接上頂層。
電梯平穩上升。陸時衍看著跳動的樓層數字,腦海裡再次掠過蘇硯那張冷靜而漂亮得過分的臉,以及她轉身離去時,微微繃緊的肩線。
“叮”的一聲,電梯到達頂層。門開,一陣舒緩的爵士樂和低語談笑聲湧了出來。
頂層的設計更像一個高級會所。開闊的視野,低調奢華的裝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雨夜景色。環形吧台邊,幾位穿著得體、氣質不凡的中年男女正舉杯交談。秦嶽明律師站在靠近窗邊的小型演講台旁,正與一位頭發花白、戴著金絲眼鏡的老者低聲說著什麼,看到陸時衍進來,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招手示意他過去。
“時衍來了。”秦嶽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向那位老者介紹,“周老,這就是我常跟您提起的陸時衍,我最得意的學生,也是我們律所現在的中流砥柱。”
被稱作周老的老者上下打量了陸時衍一眼,目光銳利如鷹隼,帶著久居上位的審視感,但隨即露出一個標準的社交微笑:“後生可畏。嶽明總誇你,今天一見,果然氣度不凡。‘創維智科’那個案子,打得漂亮。”
“周老過獎,是秦律師指導有方,團隊共同努力。”陸時衍微微欠身,回答得滴水不漏。這位周老他知道,是某個大型國有投資基金的資深顧問,能量不小。
“年輕人,謙虛是好事。”周老笑了笑,話鋒卻是一轉,“不過,商場如戰場,法律更是博弈的藝術。有時候,贏了一場庭審,不等於贏得了整場戰爭。尤其是……對手不簡單的時候。”
這話意有所指。陸時衍抬眼,迎向周老的目光,平靜道:“周老說得對。所以每一步,都得更謹慎,證據鏈要更紮實。”
秦嶽明在一旁嗬嗬笑著打圓場:“周老這是愛才心切,提醒你呢。時衍,來,我給你介紹幾位前輩……”
接下來的時間,陸時衍在秦嶽明的引薦下,與幾位法律界的前輩、資本方的代表寒暄、交談。他言辭得體,態度恭敬,既能接住對方拋出的專業話題,又能適時地保持聆聽姿態,很快贏得了不少好感。但他心裡那根弦始終繃著,留意著秦嶽明與周老之間偶爾交換的眼神,以及他們話語中那些看似隨意、卻總往“星海科技”和蘇硯身上引的試探。
聚會進行到一半,陸時衍借口透氣,走到靠近走廊的露台邊緣。雨已經小了些,變成了細密的雨絲。晚風帶著濕意吹在臉上,讓他因室內暖氣和人聲而有些昏沉的頭腦清醒了一些。
他拿出手機,調出薛紫英傍晚發來的那條信息:“時衍,創維那邊最近資金流有點異常,我托人弄到點內部數據,發你郵箱了,看看有沒有用。另外……小心點蘇硯那邊,我聽說他們也在查你,好像還有彆的動作。”
彆的動作?陸時衍蹙眉。是指技術泄露,還是彆的?
正思索間,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回頭,是薛紫英。
她今天穿了件剪裁合體的深紫色絲絨長裙,襯得皮膚愈發白皙,長發鬆鬆挽起,露出優雅的脖頸線條。幾年不見,她身上褪去了當初在律所時的青澀銳氣,多了幾分成熟女性的風韻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感。
“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薛紫英走到他身邊,也看向窗外的雨夜,手裡端著一杯香檳,“不習慣這種場合?”
“出來透口氣。”陸時衍語氣平淡,“謝謝你提供的資料。”
“舉手之勞。”薛紫英側過臉,看著他,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迷離,“能幫到你就好。這個案子……對你很重要吧?”
“每一個案子都很重要。”陸時衍回答得官方。
薛紫英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點自嘲:“你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公事公辦,界限分明。”她抿了一口酒,“聽說……你今天在法庭上,把那位蘇總逼得挺緊?”
“正常質證而已。”
“是嗎?”薛紫英靠近了一些,壓低了聲音,“可我聽說,那位蘇總,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星海科技能短短幾年做到這個規模,背後少不了狠辣的手段。你跟她對上,要當心……彆光顧著案子,把自己搭進去。”
她的語氣裡透著關切,但陸時衍卻聽出了一絲彆的意味。“你好像很了解她?”
“算不上了解。”薛紫英移開目光,“隻是同在商場,聽到的風聲多一些。這個女人,背景不簡單,野心也大。跟她打交道,光靠法律條文,恐怕不夠。”
這話和剛才周老的提醒,隱隱呼應。陸時衍心中疑竇更深。薛紫英……她突然回來,主動提供幫助,現在又話裡有話地提醒自己小心蘇硯,到底是真的念舊情,還是彆有目的?
“我會注意的。”陸時衍不想再多談這個話題,“你這次回來,打算長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