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司齊把那厚厚一遝《墨殺》稿子寄出去後。
司向東的心就跟那稿子一起懸在了半空。
《尋槍記》更偏向於寫作手法的驚豔。
儘管它深度也驚人,它精準描述了失權現象下,小人物內心的真實寫照。
社會身份失權:槍作為警察身份的象征,丟失後直接導致馬山被剝奪警服,陷入身份認同危機。其妻子的第一反應是“工作還保得住嗎”,凸顯了槍作為社會地位載體的意義。
男性權威失權:丟槍後,馬山在家庭中性事疲軟、父子關係倒置(兒子獄中“教育”父親),槍成為男性尊嚴與父權的隱喻,失槍即“被閹割”的焦慮。
心理失權與異化:小說通過超現實場景(如馬山幻覺中追小偷),模糊現實與幻想邊界,揭示馬山因失槍陷入精神分裂,諷刺了人的“自我奴役”。
但是相比《墨殺》,《尋槍記》隻是人性的驚鴻一瞥,《墨殺》對人性有著更絕望的描述。
正是因為其題材過於幽暗,司向東才擔心這篇稿子。
一方麵,他擔心這篇稿子會被編輯部拒稿,如果不能全文刊載,實在太可惜了。
另一方麵,他又擔心編輯部原文刊載了這篇稿子,可以想象,如果原文刊載這篇稿子,必定會給司齊引來一些麻煩。
連著好幾天,他上班頭一件事,就是背著手,蹬到傳達室窗口,狀似隨意地問一嗓子:“老王,今兒有杭州來的信沒?掛號信。”
頭兩天,王大爺還樂嗬嗬回一句:“沒呢,館長,哪有那麼快!信使也得歇腳不是?”
到了第三天,王大爺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司館長,您這比鐘點還準呐……沒有!有了我還能不送進去?”
第四天,司向東剛蹭到窗口,還沒開口,王大爺就先嚷開了:“沒有沒有!司館長,我這老眼還沒花!有杭州的信,我立馬給您飛鴿傳書!您這一天三趟的,我這心都讓您問得突突跳!”
司向東臉上有點掛不住,訕訕地哼一聲:“誰一天三趟了?我就是路過!問問怎麼了?關心青年同誌創作動態,是我這個館長的責任!”
王大爺:“???”
司向東昂著頭,背著手溜達回辦公室,心裡卻像貓抓似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郵箱裡始終沒有那封期待中的杭州掛號信。
司向東心裡七上八下的秤砣總算落了地。
八成被拒稿了!
這是好事啊!
他開始琢磨,那稿子好是真好啊,可那調子……也太灰了!
結局慘得讓人心裡堵好幾天。
人家《西湖》能給你發?
這麼一想,他反倒釋然了。
倘若發出來的話,引發什麼不好的影響,他就隻能把自己的臉皮扯下來,用力踩幾腳,唾一口唾沫,死皮賴臉去求自己的嶽父大人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皮,總算是保住了。
他甚至開始自我安慰:“也好,也好。這小子太順了,摔個跟頭不是壞事。玉不磨不成器,人不挫不長智!讓他嘗嘗退稿的滋味,就知道天高地厚了,以後下筆也穩當點。”
可轉念一想到那稿子裡透出的才氣,心裡又像丟了什麼寶貝似的,絲絲拉拉地疼:“唉,可惜了……真是篇好稿子啊,就是生不逢時,可惜了……”
這天下午,他正看著文件呢。
辦公室門“哐當”一聲被推開了,嚇了他一跳。
他蹙眉看向毛毛躁躁的小趙。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他司向東,堂堂文化館館長……
文書小趙舉著張電報紙,風風火火地衝進來,臉上紅撲撲的,嗓門亮得能掀房頂:“館長!館長!杭州電報!《西湖》編輯部來的!給司齊的!”
司向東“噌”地就從椅子上彈起來了,心臟“咚咚”直跳,剛才那點“館長的尊嚴”早扔到爪哇國去了。
他一把搶過電報紙,手都有點抖,心裡暗罵自己一句:真沒出息!關心則亂!怎麼把這茬忘了?電報!重要事兒都拍電報啊!誰還慢悠悠寫信!
(當時電報一兩個字一毛多,加急更貴,一句話,比如十個字“小明你媽喊你回家吃飯”發出去,大概需要0.75元,都夠買2斤豬肉了。標點符號?標點符號也算字哦。)
他飛快地掃過電報紙上的字句:
“海鹽文化館轉司齊同誌:
大作《墨殺》收悉。經研讀,作品根基紮實,藝術探索尤為大膽,敘事手法上的創新運用令人驚歎。
然結尾部分,鑒於當前文藝導向與讀者接受程度,建議作者酌情修改,增強亮色,以利發表。
盼作者能來杭麵談,共商修改事宜。
盼複。
《西湖》編輯部。”
短短幾行字,司向東反複看了三遍,臉上的皺紋像老菊花似的,一點點舒展開,最後徹底笑開了花!
“好!好啊!”他一拍大腿,“不是退稿!也不是原文刊載,是讓修改!兩全其美,兩全其美,不愧是《西湖》編輯部,不愧是《西湖》編輯部啊!”
上麵還說了“基礎很好”,“藝術上有探索”!
這說明什麼?
說明人家非常看好這篇稿子!
就是結尾需要修改!
修改!
必須修改!
他仿佛已經看到司齊的名字再次出現在《西湖》上,看到文化局領導讚許的目光,看到文化館在他的領導下人才輩出、聲名遠播的光明前景!
“小趙,快去!把司齊給我叫來!立刻!馬上!”
司向東聲音洪亮,意氣風發。
小趙應了一聲,扭頭就跑。
司向東在辦公室裡興奮地踱著步,已經開始盤算怎麼給司齊開介紹信,怎麼叮囑他到了杭州跟編輯好好說話,彆犯倔脾氣。
沒過兩分鐘,小趙又“呼哧帶喘”地跑回來了,臉上表情有點古怪。
“館、館長……司齊他……他沒在宿舍。”
“沒在?哪兒去了?是不是又去圖書館偷懶看書了?”
“也、也不是……”小趙撓撓頭,微微喘著粗氣,“我問謝華了,他說……說司齊和陸浙生吃完午飯,就扛著魚竿,提著桶,往……往靖海橋去了。”
司向東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釣……釣魚去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都什麼時候了?稿子等修改,杭州等著他去麵談!他……他跑去釣魚?宿舍和圖書館已經不能容納他偷懶摸魚了嗎?!”
司向東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剛才的狂喜瞬間化為一股無名火。
他仿佛看到司齊正蹲在河邊,優哉遊哉地叼著根草,盯著魚漂,而杭州《西湖》編輯部的編輯們,正望眼欲穿地等著這位“青年才俊”去商量稿子……
“這個混賬小子!”司向東氣得差點把手裡的電報紙揉成一團。
……
而此刻,靖海橋下麵,春水初漲,垂柳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