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層。
電梯門開。
走廊儘頭是一麵整層高的落地窗,江麵被霧氣掩去半邊,天色灰白。
秘書伸手推開茶室的門。
檀木香混著碧螺春的氣息,溫熱的霧氣繚繞。
陸崢坐在窗前,襯衫袖口挽到肘部,姿態鬆弛。
麵前擺著一隻紫砂壺,茶蓋輕輕一響。
陸崢抬眼,道是:“秦處長,真是久違。”
秦湛予沒笑:“主任好興致。”
陸崢沒立即回應,抬手,揭開壺蓋,水汽氤氳。
“嘗嘗這個,”他說,“西山碧螺,昨兒人從京裡帶下來的。天氣濕,喝點清茶散膩。”
他親自倒了一杯,茶湯碧透,落在白瓷盞中,輕輕一漾。
秦湛予伸手接過,手指觸到盞沿,溫度剛好。
他低頭看了一眼那抹碧色,唇角微勾。
“西山碧螺啊,陸主任這講究,可真不減當年。”
陸崢也笑:“聽說秦處長一向挑茶葉,這壺還合你口味?”
“茶是好茶,”秦湛予語氣不疾不徐,指腹摩著杯沿,淡淡道,“就是路太遠了。千裡迢迢從京裡帶到江渚……陸主任這興致,也太大了點。”
陸崢指尖在茶蓋上輕輕一頓:“偶爾出來透透氣,不行?”
“當然行。”秦湛予抬眸,“就是透氣的地方選得巧。”
空氣微微一滯。
陸崢笑著放下茶杯:“秦處長這是打算查我?”
秦湛予挑了下眉,似笑非笑:“陸主任這身份,真要查,也輪不到我吧。”
“隻是有些事,該走的程序還得走。咱們乾的是公家的活,不是私家茶局。”
陸崢靠回椅背,眼神微沉。
秦湛予看著他這樣,心中的氣順暢不少。
“不過主任您放心,我這人嘴嚴,您來江渚喝茶這事,不會傳出去。”
陸崢嘴角一抹笑,帶著涼意:“我還真怕你不說。”
“那可得看您想讓我說給誰聽了。”秦湛予聲音不大,不退,“是紀檢?還是發改?”
兩人對視幾秒。
陸崢也懶得再跟他繞彎子了,開門見山道:“茶也喝了,秦處長怕不是專程跑這一趟,就為了提醒我這趟‘私訪’該往上遞個條子吧?”
秦湛予也沒有這個耐心。隨即從公文包裡抽出一個牛皮紙袋,袋口疊得很齊,邊角卻有些舊痕。
他把紙袋推過去:“物歸原主。”
陸崢目光落在紙袋上,沒動:“什麼意思?”
“那三十萬。”秦湛予看著他,“三年前在杭州,你假借她的名義,送到我桌上的那筆錢。”
陸崢輕笑,似譏似諷:“都三年多了,想不到秦處長記性還這麼好。”
秦湛予不理,話語滿是譏誚:“陸崢,我們這種家庭環境長大,行事算不上多乾淨,也談不上什麼磊落。可有些底線,爛歸爛,還是該留一點。顧朝暄跟你一起長大,你該比誰都清楚她是什麼樣的人,她若是知道有人替她做主,你覺得,她會感激,還是會惡心?”
“你可以不喜歡我,但彆替她決定什麼。她該留誰、該信誰,不輪得到你。”
陸崢笑了出聲,眼神卻一點也不笑。
那笑意如刀,從嘴角劃出,冷冷地落在秦湛予臉上。
“輪不到我?那輪得到誰?你嗎?”陸崢輕蔑,難得情緒波動,“你算什麼東西?!”
秦湛予淡淡掀眸。
陸崢又繼續道:“秦湛予,你不要把你自己太當回事了。我跟顧朝暄二十年的情誼,從她牙牙學語我就在,我們之間的關係可不是什麼人三言兩語幾句就能挑撥的。
還有她是什麼樣的人,我清楚得很。
她什麼樣的性子、會為什麼事生氣、什麼時候哭、又怎麼哄,都刻在我腦子裡。
你呢?你才跟她接觸多久?你現在之所以能靠近她,是因為她亂了,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那不是愛,是躲懂不懂?你現在隻不過是她一個解悶的玩意!
要知道她當初之所以跟你進屋,是因為跟我意氣,而今呢,時過境遷,你認為她還會選擇你嗎?秦湛予,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這次我來江渚就是來接她回家的!你可以拭目以待一下,到時候的結果是什麼。”
那一刻,茶室裡的霧氣都凝成了刀刃,裹著那一句句話,一刀一刀剮在秦湛予的骨頭上。
他沒立刻反應。
隻是盯著陸崢,眼底那抹情緒從震動,到冷靜,到最後徹底壓成了一層無色的光。
連呼吸都變得小心。
因為陸崢說的每個字都在往他最軟的地方戳。
顧朝暄的過去,那二十年的羈絆,那些他永遠無法觸及、也無法替代的日常細節。
他驀然想起小時候,她提起陸崢時的語氣,那種天然的熟稔與親近,帶著幾分驕傲,又有點嬌俏。
那是一種彆人無法插足的親密,像是根深在歲月裡的默契,哪怕什麼都不說,也早已彼此心照不宣。
秦湛予斂起心緒浮動。
哪怕心口已經被那番話割得血肉模糊,他也不會在陸崢麵前露出半分裂隙。
他抬眼,那目光冷,比剛才更深沉。
“是。你確實比我認識她久,也知道她哭的時候該說什麼話。可那又怎麼樣?”
陸崢皺眉。
秦湛予繼續:“過去是她的,不是誰的。你以為那二十年能換來她這一輩子的選擇?人是會變的,陸崢。你看不見她現在是什麼樣子,隻還在拿舊賬捆她。”
“我從沒奢望她非要選我。她要回北京,我不會攔。她要走,我也不會去跪著求。可我敢說……若她真要回頭,決不會因為你。
你說我不懂她,可至少,我沒替她做過決定。”
他盯著陸崢,目光如釘:“我尊重她,這一點,你學不來。”
陸崢也在看他,眼睛幽深得很。
而秦湛予懶得揣測,說完就站起身,椅腳在地板上發出一聲響。
整個人從陰影裡拔起來,身形挺拔且冷冽。
門被他推開,風從走廊灌進來,帶著一股茶煙混著雨氣的涼意。
那一瞬間,檀香都淡了。
茶室的門重新合上。
“啪——”
那一聲幾乎是同時響起的。
陸崢的手一抖,瓷盞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濺得老遠,碧螺春潑了一地。
滾燙的茶湯灑在他腕上,順著袖口浸進去,一寸一寸燙紅。
他沒有動。
指節收緊,呼吸亂作一團。
胸腔裡那口氣像被堵住,吐不出去,也咽不下去。
他盯著那一地碎瓷,如同盯著某種被他親手打碎的東西……多年的驕傲、掌控、甚至連那份自以為的篤定。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秘書推門進來,一眼看到那滿地的狼藉,聲音幾乎變了:“陸主任——”
茶香混著焦灼的氣息撲麵而來,秘書彎腰去撿,手剛伸過去,就看到那一片紅。
陸崢的手背被燙得發亮,皮膚起了泡,卻連眉頭都沒皺。
“主任,您——”
“出去。”
他低聲說,語氣平靜得沒有情緒。
秘書愣在原地。
那一刻他才意識到,屋裡的溫度極低。
窗外的江麵起了風,天色一寸寸暗下去。
陸崢慢慢轉身,背對著碎片,背對著那一桌還未涼透的茶。
他的手垂在身側,指尖還在微微發顫。
空氣裡隻剩那聲滴落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仿若時間在墜。
他忽然笑了一下,很淡,帶著冷意。
原來那一盞茶,從來都不是為了散膩。
……
下雨了。
擋風玻璃被雨刷一下一下刮出白亮的弧,街邊的霓虹被拉成長線,擰進江渚潮濕的夜色裡。
秦湛予把車停在火鍋店對麵。
玻璃門內人影晃動,蒸汽和油煙揉成一層白霧,紅底菜單在霧裡忽明忽暗。
他靠在座椅背上,指節隱隱緊著,像還攥著一隻看不見的杯。
胸口那口氣在車廂裡沉了又浮,最終被雨聲壓平。
他拿起手機,屏幕上映出他清冷的眉眼。
撥號。很快接通。
“喂?”那頭很吵,油鍋“呲啦”一聲壓過來,她的聲音被蒸汽裹著,濕而急,“怎麼了?我在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