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像是在和自己對峙,“我這輩子第一次覺得,有件事我明明該理智地抽身,卻怎麼都走不出去。”
說完這句,他垂下眼。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足一步,卻隔著一整個過去。
……
北京正值三伏天。空氣又悶又燙,連風都像從鍋裡刮出來的。
那天上午,謝老爺子跟顧朝暄都收到了請柬。
何家老爺子、老太太金婚紀念的宴會。
請柬是手寫的,信紙泛著淡淡的米金色光澤。
話說,何老爺子跟老夫人就是何瀟瀟的祖父母。
何老爺子年輕時在中央部委做過多年,退休後在幾個研究型基金會掛名。老太太出身書香,行事溫柔得體,幾乎是那一代夫人的典範。
下午的時候,何瀟瀟把車停在謝家門口,車身是一輛淺香檳色的邁巴赫。
她探出頭衝院裡喊:“小仙女,走啦。”
顧朝暄出來時,剛洗過頭,頭發鬆鬆紮著,穿了件米白襯衫,袖口挽到手肘。
“去哪?”
“禮服店啊。”何瀟瀟戴上墨鏡,唇角帶笑,“今晚我爺爺奶奶金婚。你姥爺他不來,你自然要替他來。”
禮服店在建國門外的一棟灰白色洋樓裡,沒有招牌,門口的安保卻比五星酒店還講究。
何瀟瀟報了名字,前台立刻恭敬地引她們進去。
走廊彌漫著一股清淡的檀香味,燈光柔和,地毯厚到能把腳步聲吞進去。
這一帶的老北京人都知道,這家店隻接“圈裡”的客。
政要太太、部長夫人、外交界舊人……在這裡做禮服的人,幾乎都有名有姓。
顧朝暄坐在靠窗的單人沙發裡,店員端來冰水和水果盤。
櫥窗那側掛滿各式定製服:香檳、墨綠、銀灰,布料一閃一閃,連空氣都帶著克製的奢氣。
何瀟瀟在架前挑挑揀揀,隨口道:“宴會是家宴性質,但來的人……你懂的,都是長輩眼熟的老友。場合雖不大,禮數一點都不能鬆。”
顧朝暄點了下頭。
她看著那一排裙裝,指尖停在一件淺色旗袍前。
真絲織金,花紋極細,收腰線柔中帶鋒。
“這件吧。”
店員眼睛一亮,立刻過來幫她量尺寸。
那種手工旗袍,一針一線都要貼著身形改。
何瀟瀟打量了她一眼,笑:“顧大小姐,你選的就是不會出錯。”
顧朝暄笑笑沒說話。
她進試衣間,出來時,旗袍貼著她的身形,線條乾淨,肩頸平直,整個人像從歲月裡濾出的安靜光。
店員忍不住輕聲誇:“您穿這件,像是專門為您做的。”
“確實。”何瀟瀟靠在沙發上,揚了揚下巴,“包起來。”
顧朝暄伸手攔住:“我自己來。”
“行行行,你這脾氣——”何瀟瀟笑,沒再勸。
她去櫃台結賬,刷卡那一瞬,POS機發出輕微的“嘀”聲,冷氣順著皮膚往上鑽。
賬單上數字很紮眼。
三萬整。
她沒皺眉,也沒猶豫,簽了字。
……
宴會設在國賓館舊樓的花廳,金色壁燈一排排點著,弦樂在角落裡壓著音量奏《藍色多瑙河》。
何家的長輩坐在主桌,熟麵孔彼此寒暄,管家按名單領位,服務生捧著銀托盤穿梭,低聲到近乎無聲。
謝老爺子的名帖遞過去之後,何瀟瀟把顧朝暄安在側廳靠柱的位置,離主桌不遠,既不顯眼也不怠慢。
她坐了會兒,禮節性地同兩位夫人點頭,起身去洗手間補口紅。
走廊鋪著厚地毯,牆上掛著油畫,壁燈把人的影子拉得很修長。
她在鏡前把發鬢理順,呼吸在空調風裡慢慢平穩下來,推門回去時,迎麵撞上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襲奶油色直筒裙,珍珠耳釘不顯山不露水。
乍一看不過是來往賓客中的一位,舉手投足都規矩得體。
可她在看見顧朝暄的那瞬,睫毛如同被風拂過一樣輕輕一顫,
臉色肉眼可見地白了半度,手裡拎著的小鏈包不自覺繃緊。
顧朝暄下意識頓住,眼神從對方的眼尾、顴骨、唇線一點一點掠過去……妝容更精細了,鼻梁修得更利落,眼型被微調過,整個人比舊年更精致也更“圈裡”。
她在記憶冊裡翻了兩頁,終於對上名字。
“……楊淼?”
對方喉結微動,像是被誰輕推了一下才找回聲音:“顧、朝、朝暄?”
顧朝暄點了點頭,嘴角抹出恰到好處的笑意:“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楊淼也笑,笑意覆在玻璃上的霧,薄薄一層,遮不住底下的慌。
短短兩句,把一整段舊時光用力折成了兩條折痕。
上一麵,仍是靈堂前白百合的氣味;這一麵,是國賓館走廊裡恒溫恒濕的香。
顧朝暄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準備讓開。
剛邁出半步,身後有低沉的男聲從地毯上不緊不慢地碾過來:“在看什麼?”
那道聲線如同一枚釘子,從很久以前就釘在她的記憶裡。
她死也不會忘記的!
顧朝暄的步子在空中收住,她回頭。
薑佑丞穿著深色禮服,袖扣在燈下閃了一下,手極自然地落到楊淼的腰側,動作親昵。
他顯然也察覺到視線,認出了顧朝暄。
薑佑丞被什麼逗笑了,慢吞吞往前一步,攬在楊淼腰上的手不動,眼神卻從上到下把顧朝暄掃了一遍。
像在看一件曾經昂貴、如今過季的舊物。
“喲,”他尾音拖得極輕,“這不是顧大律師嘛。哦,我忘了,你律師證被吊銷了,叫你‘顧女士’才合規。”
他衝她點了個虛假的客氣點頭,“什麼時候出來的?怎麼不提前打個招呼,我也好給你接風洗塵。你看咱這兒,正好有花、有燈、有熟人,比看守所那點鐵欄杆體麵。”
楊淼的手指在他掌下繃了一下,努力維持笑意:“佑丞,彆——”
“彆什麼?”他仿若聽見了笑話,低笑,“我這人就嘴快。改不了。她人都回歸社會了,我還能不允許她享受‘社會關懷’?”
走廊儘頭有服務生端著托盤經過,腳步聲被厚地毯吃掉,隻餘銀器相輕的極細“叮”一聲。
顧朝暄把發鬢順回耳後,視線冷得沒有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