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朝暄笑著沒反駁,心裡卻承認,他說得沒錯。
那天剩下的時間,就在這樣一明一暗的心事裡,被很日常的巴黎風景慢慢稀釋了。
他們沿著瑪黑區的街走了一圈,從舊書店擠到古著店,再被一間甜品店櫥窗裡一整排精致到近乎繁瑣的水果塔吸住腳步。
傍晚時分,天空壓下一層灰白的雲,冷意慢慢爬上石牆。
分彆那一刻,城市燈光一盞盞亮起來,她站在路口,看著紅燈亮起又熄滅,驀然生出一種久違的踏實感。
真正的日常從第二天開始。
CéCile帶她去看了共享辦公空間、舊樓改造的工作室、幾條專做創投和科技公司的街。
最後敲定的,是塞納河支線上一棟老辦公樓的三樓:走廊狹窄,電梯老舊,牆麵粉刷得有點粗糙,但窗戶大,光線足,樓下有家便宜到離譜卻咖啡出奇好喝的小館子。
對資金緊繃的早期團隊來說,這已經是最佳選擇。
LeXPilOt項目從紙麵落地到現實的那一刻,並不浪漫。
服務器報價遠比預想高,基礎模型的訓練占了預算大頭,連最初的界麵設計都隻能請剛畢業的學生幫忙,談價格時對方一句一句摳。
CéCile負責和投資人、孵化器、加速器打交道,奔波在各種&nODay和PitChDeCk的修改之間。
顧朝暄則縮在屏幕背後,把一份份合同拆成冷冰冰的結構化要素,用英文和法語寫成一行行規則。
她負責的是LeXPilOt的“腦子”:那一套針對條款的邏輯樹和語義模板。
現實遠比概念講解時棱角更多。
法條在教材裡有清晰的條文編號和邏輯順序,可一旦進入具體合同,語言立刻變得曖昧起來。
相同的意思被寫出十幾種表達方式,條件前置的、後置的、故意模糊界定責任邊界的,供應商刻意留下的回旋餘地,甲方律師在注腳裡埋的伏筆,全部交織在一起。
程序員希望她給出的是“可被機器識彆的邏輯公式”,而法律訓練給她的習慣,是在灰度裡尋找判斷標準。
第一次模型訓練結果出來時,屏幕上一長串紅色的“誤判”讓整個團隊安靜了好一會。
係統把一條關鍵的賠償責任認定為“可選條款”,把一處對中小企業極為不利的自動續約機製判斷為“常規風險可接受”,反而對一些無關痛癢的保密條款反應過激,不停發出高亮警示。
算法工程師皺緊眉頭,開始調參;顧朝暄則一條條把被錯判的條款拎出來,重新拆解結構,試著用更簡潔、更接近程序語言的方式去闡述“風險”的邊界。
那是一種極耗神的工作。
她常常從早上十點坐到晚上八點,午飯就在工位上隨便扒幾口。
眼睛盯著屏幕太久,合同裡的字會糊成一片,她就去小茶水間接一杯水,站在窗邊看一會兒對岸辦公樓亮起又熄滅的燈,再回到桌前繼續。
語言本身也帶來難度。
LeXPilOt麵向的是歐洲中小企業,合同語言以英文和法文為主。
法文合同裡那種長句、從句套從句的表達方式,讓邏輯結構在語法層麵上顯得擁擠又冗長。
她一邊查法文法律術語的最精確對應,一邊提醒自己不要被原語言的修辭困住——係統需要的,是足夠抽象但不失準確的“判斷條件”。
有時她會在某個動詞前停下,糾結那一點輕微的傾向差異會不會引起模型判斷的偏移;有時她必須強迫自己放棄完美主義,在限定時間內給出“足夠好”的規則,否則整個項目的推進會被她一人拖死。
資金壓力也在悄悄逼近。
最直觀的,是那張做得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現金流表。
CéCile用EXCel畫了三條線:固定成本、可變成本、賬戶餘額。
每過一周,她就把實際支出填進去,原本冷靜的預測曲線慢慢偏離了預計軌道,餘額那條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下滑。
“再這樣燒下去,”某個深夜,她盯著屏幕,語氣難得有些疲憊,“六個月之後,我們連服務器的錢都付不起。”
雖然是第一次創業,但CéCile對“死在看見希望之前”的項目見得多了,可輪到自己的時候,那條曲線仍舊如同一根細細的繩,扯著她所有的神經。
第三周,她開始頻繁往外跑。
一會兒是左岸某個創投俱樂部的早餐會,一會兒是右岸一家加速器的閉門分享;有時候晚上九點了,還要去參加某個基金合夥人臨時組織的rOUndtable,隻為了在酒會的角落裡爭取幾分鐘介紹LeXPilOt的機會。
顧朝暄一般不去。
她知道自己目前最重要的不是出現在照片裡,而是把係統打磨到真正能拿得出手的程度。
更何況,CéCile也說過:“你現在過去,隻會被他們當成‘技術顧問’——等我們確定要拿下誰,再讓你出場。”
直到有一次,情況不同。
那是個陰天。
CéCile回到辦公室時,風衣上還帶著一層細雨。
她把包往桌上一放,沒有像往常那樣和大家閒聊兩句,徑直走到顧朝暄的工位前。
“今晚陪我去見一個人。”她開門見山,“可以決定我們接下來一年有沒有命活下去的那種。”
CéCile帶著顧朝暄穿過香榭麗舍大道儘頭的一條側街,停在一扇不起眼的鐵門前。
門內是一座私密會所。
與外界的潮濕不同,裡麵是恒溫的暖意,光線被厚重的水晶燈削成柔和的金。
來往的都是巴黎投資圈最隱秘、最難接近的那些人。
CéCile換上了深酒紅的禮服,線條利落、攻擊性十足。
她們匆匆在更衣室完成了準備。
顧朝暄穿的是一條設計感十足,黑色細肩帶禮服。
沒有珠寶,也沒有亮片。
她們走進主廳。
空氣裡滿是低聲交談、香檳的氣泡聲,還有資本圈特有的克製傲慢。
CéCile很快進入狀態,和幾個熟悉的投資人寒暄、打招呼,介紹LeXPilOt的方向。
顧朝暄站在她半步身後,手裡端著一杯香檳,姿態不卑不亢。
越往裡走,越是資本圈的腹地。
那些穿著極簡剪裁西裝的男女,接待著一杯杯金色氣泡酒,神情鬆弛卻鋒利,步伐緩慢卻掌控節奏。
CéCile盯著一個方向。
周隨安。
他站在主廳中央最亮的位置,像光自帶追蹤功能似的,隻要他出現,周圍就會自動讓開一圈。
一身深灰色西裝,線條利落又冷淡。
顧朝暄平靜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
CéCile握緊酒杯,輕聲說:“看到中間那位了嗎?灰西裝,沒戴領帶那個。”
顧朝暄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隻淡淡“嗯”了一聲。
CéCile垂在身側的那隻手微微收緊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周隨安,華裔。以前在倫敦、矽穀都乾過,現在是FOndSM的SpeCialpartner,專盯CrOSSbOrderteCh和B2B服務。創投圈那種——一票否決權那級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