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司。江渚那邊,辛苦了。”
短短一句,把對方的職務、這幾個月的任務和“辛苦”兩個字,都安安穩穩地點了出來。
秦湛予走到桌邊,伸出手。
兩人隔著一盞茶的距離,對握。
握手的力道都控製得極好……不算熱絡,也絕不軟弱,恰到好處地維持在一個“平級乾部、舊識重逢”的位置上。
桌上的燈光從上方落下,映在兩人對握的指節上,骨節分明。
誰都沒有用力到失禮的程度。
誰也沒有先鬆開。
“你們倆也真是,一個大院出來的,裝什麼生分。”
曹銘這一句,把氣氛往下壓了壓。
陸崢先鬆開手,半側身替秦湛予讓出旁邊的位置,重新坐回曹銘之右側,姿態不卑不亢。
“聽說你前陣子在江渚住了快小半年?我們那會兒開會,還專門看了幾次事故通報。”
這話聽著是就事論事,實際上把“火災”“事故通報”幾個敏感詞都輕描淡寫帶過去,既給了對方“立過功”的空間,又不至於把話題拋到桌明麵上讓人難接。
秦湛予垂眸,拿起自己麵前那隻茶杯,杯蓋輕輕一扣,發出一聲很輕的細響。
“工作需要。”他淡淡道,“該做的。”
沒有謙遜,也沒有順勢接著說成績。
把所有能引出誇讚的話,都提前截住了。
這份“知道分寸、主動壓功勞”的自覺,在曹銘之那種年紀的人眼裡,是很順眼的。
他看著兩個後輩,一個坐在右手,一個坐在左手,心裡多少有點“青黃相接”的安慰。
“說是該做的,做出花樣來的也沒幾個。”曹銘之笑了一聲,沒再多誇,隻抬手示意服務生添酒,“你剛才出去接電話,小李正好在樓下遇見陸崢,就叫他一起來坐坐。”
“那還真是巧。”秦湛予回應。
話題順勢滑開,桌上又繞回到年底幾項改革和材料節奏。
酒喝得不算多,更多是茶水與閒談。
到十點左右,這場“工作飯局”也就收了尾。
衡廬門外夜風有些涼。
黑色公車停在台階下,司機下車拉開後門。
秦湛予和陸崢一左一右,把曹銘之送到車邊。
院子門口一時間隻剩他們兩個。
燈光從側上方壓下來,把影子拉得很長。
陸崢抬腕看了眼表,準備往停車場方向走,沒有要跟他告辭的意思。
剛邁出半步,身後傳來聲音。
“陸崢。”
他停住腳,回頭。
秦湛予站在台階下,領口扣得很規整,神情看不出什麼情緒:“你在做什麼?”
陸崢看著他,目光很靜。
他慢慢把手從大衣口袋裡抽出來,站直了些,反問得不緊不慢:“秦司問的是哪一件?”
“我說過,顧朝暄的事情,我會替她處理。”
陸崢聞言唇角緩慢勾了一下。
“替她處理?據我所知,你們已經分手了吧。”
他抬眼,視線在秦湛予臉上停了一秒,語氣依舊不緊不慢:
“分手之後,她的事情……好像輪不到你來定義。”
“秦司在江渚盯資金、盯工程,盯得夠辛苦了,可人這一塊,你能管的範圍,總歸是有限的。”
秦湛予抿了抿唇。
額角隱隱有點脹痛,大概是酒喝得比平時多了一盞,夜風一吹,疲憊從骨縫裡一點點往外滲。
他看了陸崢一眼,目光停了半秒,既沒有接茬,也沒有再問。
那點情緒像是被他在心底隨手折起來,連同剛才那句“總歸有限”,一並壓進某個不打算再打開的夾層裡。
懶得理。
與其在衡廬門口和人糾纏這些虛無縹緲的“定義”,不如回去把明早要看的材料再翻一遍。
他垂眸,把大衣領口扣緊,抬腳下台階。
……
他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
腳步沒在客廳停留,幾乎是下意識地,轉向了書房。
門推開的一瞬間,空氣裡的味道和記憶重疊到一起。
書房不大,一張書桌、一把單人椅,靠牆一排書櫃,窗台上養著一盆山茶花,葉子油綠發暗,枝頭零零散散還掛著幾朵晚開的花。
桌麵乾乾淨淨,文件在離桌沿六厘米的位置整齊碼著,筆筒斜斜靠著顯示屏,看不出有人來過的痕跡。
可在他眼裡,卻一點也不乾淨。
那一天的畫麵被腦子極其不講理地調出來……
她坐在書桌邊緣,雙腿懸在半空,鞋跟輕碰著桌腳,發尾亂了一點,眼睛亮得過分。
明明緊張得手指發抖,卻硬要裝作若無其事,扣他腰帶的時候一下一下地深呼吸,耳尖紅得要滴出血來。
她在這裡仰頭看他,笑、躲、又被他逼著正視。
白日的光從窗簾縫裡落下來,毫不留情地照亮她每一寸局促和勇敢。
書桌下沿被他握過一把,木紋裡至今仿佛還留著她那下午被壓出的震動。
單人椅還在原位,皮麵被擦得很亮。
她腿跨在他身側,指尖扣在他後頸,額頭蹭著他的下頜,呼吸全打在他喉結那一塊。
她那天叫他“十一”的時候,聲音低低的,帶著被他逼出來的哭腔。
腦子越是想“彆往下想”。
畫麵就偏偏往最不該去的地方滑。
他抬手,擰滅了頂燈。
書房一下暗下來,隻剩桌角那盞小燈亮著一小圈昏黃,把桌沿和椅背都鍍上一層朦朧的光。
光線一褪,身體的反應就被放大了。
酒意還沒完全散。
血往下衝得快……
秦湛予呼吸無聲地重了一度。
他抬手,按了下眉心,目光在書桌與單人椅之間停了一圈,最後落在窗台。
那盆茶花安安靜靜地立在那裡,枝頭一朵開得正好,花心緊致,邊緣還帶著一點新鮮的、近乎稚嫩的白。
他走過去,伸手把那朵花掐了下來。
茶花落在掌心裡,花瓣被他撚了撚,很快就被捂得有些發熱。
淡淡的香氣被迫溢出來,在這間小小的書房裡突然變得濃了一層——
仿若她身上的味道。
不是香水,是被陽光曬過的棉布、暖氣裡的皮膚,再加上一點隻屬於她的東西……一聞就能分辨出來。
腦子裡那些畫麵順著氣味一股腦兒往上翻:她坐在桌沿上,摟著他脖頸,小聲叫他“十一”;她窩在他懷裡,額頭貼著他的下頜,呼吸一下一下打在他喉結那一塊。
秦湛予低低罵了一句,分不清是罵她,還是罵自己。
他抬步走到門邊,反手把書房門鎖上,又拉下百葉簾,讓外麵的燈光徹底隔絕在縫隙之外。
世界一下子隻剩這一間書房。
他把茶花帶回桌邊,隨手丟在單人椅旁的扶手上,花瓣滾了兩下,停在皮麵與木質夾角裡,靜靜地仰著一張小臉。
秦湛予在椅背上坐下去。
黑暗裡,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喉結起伏得有點厲害。
那股往下衝的燥熱並沒有因為關燈而退去,反而被壓得更實在了些……
……
很長一段時間裡,皮椅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似有若無,時斷時續。
窗台上的茶花被他不經意碰落一瓣,摔在地毯上,白色的花瓣沾了點陰影,顯得有點淩亂。
他低著頭,整個人埋在椅背投下的暗影裡,呼吸一度亂得不似平時的他。
那些壓得死死的情緒,被他按在理智下麵的欲望,都被這一晚逼著找了個出口。
……
不知過了多久,書房裡終於安靜下來。
空氣裡還留著一點被揉碎的花香,與男人身上淡淡的酒味、沐浴露的清氣混在一起……顯得有些疲憊……又有些難以啟齒。
秦湛予起身,把掉在地上的茶花撿起來丟進垃圾桶。
那朵被掐下來的茶花已經被他折得不成樣子,花心被按得發皺……花瓣軟塌塌地耷在一邊,香氣卻比先前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