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完成後,騰曜文化的體量被硬生生削去一大塊,賬上短期負債比重仍舊高企,卻再沒有什麼足以講故事的新項目可以撐起下一輪融資。
薑佑丞失去了“新銳資本玩家”的光環,成了一個被業內默默標注過“風險”的名字。
之後不久,有關部門發布了一份看上去極其正常的通知:對近年來部分文化企業“過度金融化傾向”進行風險提示,建議金融機構審慎看待相關業務。
通知沒有列出任何一家公司的名字。
但在北京城的茶桌上,“騰曜”兩個字,已經很少再被人正麵提起。
偶有年輕人問起,隻換來一句淡淡的評價:“那家啊,運氣差了一點。趕上風口了,又踩在風口浪尖上。”
……
這一年裡,秦湛予始終站在規章製度的那一側。
他簽字、審材料、在協調會上一條條梳理權限邊界,所有意見都寫得理性、克製,任何一句話單拎出來,放在檔案裡都經得起推敲。
有次深夜,他一個人在辦公室看奇正最新提交的整改方案。
紙頁一張張翻過去,數字、比例、對策,被他分彆畫上圈和勾。
末尾附著一頁手寫的補充說明,字跡淩亂,卻能看出起草人寫到最後已經心緒不寧。
他把那頁紙看完,靜靜地坐了很久。
窗外是北京冬夜的燈火,遠處某條主乾道上車流一刻也沒停過。
他伸手,把桌角那支筆拿起來,在自己的工作筆記本最後一頁寫下這樣一句話:
任何借製度之便屠戮他人命運者,不應再享製度背書。
筆尖在紙麵停了一瞬,他又把這句話劃掉。
最終留在頁首的,是一句平平無奇的工作總結:
“本案體現出跨境資金監管與文化產業投融資之間的結構性漏洞,後續可考慮在製度層麵予以補齊。”
他合上本子,把那句被劃掉的話連同關掉的台燈一起,鎖回夜色裡。
沒人知道,這場看上去標準合規的“聯合審查”,對他而言摻雜了怎樣的私人因果。
外人隻看到結果:
薑家這一支,從此再難恢複往日風光。
奇正集團元氣大傷,騰曜文化被迫收縮戰線,叔侄二人在風評和牌麵上雙雙跌落一個台階,從“炙手可熱”變成需要謹慎打交道的對象。
也是這年的初冬。
薑家叔侄還在為資金鏈和牌麵四處應付的時候,另一條線已經在悄無聲息地成形了。
秦湛予是在一次再普通不過的內部閱件裡,才看清陸崢那盤棋下到哪一步的。
那天傍晚,他從協調小組的會場出來,回到辦公室,秘書把一摞文件放在案頭,最上頭那份是外事口轉來的會簽材料:
《中法地方治理與法治營商環境合作交流項目(第二期)出訪方案》。
抬頭、字號、行文格式都再尋常不過。
往下一翻,落款單位中,有一行熟得不能再熟的字眼:
“××部辦公廳政策研究室”。
項目中方聯絡人一欄,寫著兩個字:
陸崢。
秦湛予目光在紙麵上一行一行掃過去。
出訪目的:圍繞“法治政府建設、數字治理與中小企業合規”開展交流。
主要行程:
——裡昂:調研地方營商環境與行政效能改革;
——巴黎:赴某法學院、某跨國律師事務所,與法方專家就“法律科技在中小企業合規中的應用”座談;
——拜訪兩家法律科技孵化器和一處創投機構,就“中法法治營商環境輔助工具合作”進行初步對接。
再往後,是中方代表團構成:
牽頭單位是他們這個係統裡一個對外合作司,團長是那邊的主要負責人;
隨團成員裡,除了幾位業務司處乾部、地方陪同,還有一行字格外紮眼:
“××部辦公廳政策研究室主任,陸崢同誌作為中方學術協調人、課題牽頭人,全程參與本期交流活動。”
紙麵上的一切都乾乾淨淨。
立項依據寫的是“服務國家對歐合作大局”“貫徹若乾規劃綱要精神”;
合作方名單上,是幾家在法治政府、法律科技上頗有名氣的高校和智庫;
經費來源,是列入年度因公出國(境)計劃的專項經費。
看不出任何越矩的痕跡。
可把時間線往前推,另一層意思就慢慢浮出來了。
課題申報是在上一年年中;
與法方機構的初步溝通,是通過幾場看似普通的中外研討會完成的;
“數字治理”“法律科技”“中小企業合規”這些關鍵詞,則是在一輪輪修改中被一點一點“修”進合作框架裡的。
那會兒,他正埋在江渚專項和奇正、騰曜那些亂七八糟的賬裡,忙得連回一趟家都要掐著點。
陸崢則在另一條線上,不動聲色地把一整套對法交流項目推到了成型邊緣:
等到這份出訪方案擺上他桌子時,立項已經過了評審,團組已經納入當年的出國計劃,法方邀請函也早早寄到了外事司的郵箱裡。
領導乾部隨團出訪法國,本就尋常。
尤其還是以“課題牽頭人”“中方學術協調人”的身份,負責在幾場閉門圓桌上發言,代表中方介紹“法治政府建設經驗”和“數字治理探索”,順帶考察幾家法律科技企業和孵化器——
這在程序上挑不出半點刺,履曆上還要被視作一筆頗體麵的加分項。
秦湛予把行程單翻到後麵。
巴黎那一段安排得很緊:
上午在某大學法學院研討“法律科技與中小企業合規”;
下午參觀法律科技孵化空間,與兩家初創項目創始團隊座談;
其間還有一場由法方地方政府牽頭的小型酒會,主題寫著“營商環境與創新工具”。
表述中規中矩,卻清清楚楚寫著:
那幾天,他會理所當然地出現在巴黎,出現在法律科技創業者雲集的那一圈。
秦湛予盯著那幾個地名,指尖在紙張邊緣壓了一下。
以陸崢的謹慎,他不會做任何一件“越格”的事。
所有靠近,都可以被解釋為“履職需要”“工作安排”。
他可以在公開日程裡,與任何一個在場的創業項目創始人握手、交換名片、寒暄幾句;
如果恰好有個叫LeXPilOt的項目被法方拉來做案例介紹,他甚至連多看一眼,都無需向任何人解釋。
這一切都太乾淨,乾淨到讓人無從置喙。
文件最後一頁,是請示意見欄。
“是否同意按上述方案組織實施,請批示。”
下麵留著幾行空白,供相關負責同誌簽字。
秦湛予拿起筆。
按規矩,這類項目輪不到他拍板,隻是走一道程序,提個“是否有與現有工作重複”“是否存在安全風險”的把關意見。
這份材料從內容到程序都挑不出錯,哪怕他此刻把心裡所有私人心思攤開,也找不到一條可以光明正大寫進去的反對理由。
筆尖在紙上落下時,他寫的是最普通不過的幾個字:
“同意。注意安全,嚴格執行有關規定。”
字跡乾淨、筆畫端正,和他以往所有的批示彆無二致。
簽完字,他把筆放回筆筒裡。
桌麵被台燈照得很亮,亮得有點刺眼。
文件一摞摞碼得整齊,公章的紅在紙上攤開,落得乾乾淨淨,規規矩矩。
可他眼前忽然有一瞬間是空的。
那種空,似高處一腳踩空,明知道下麵是地,卻在半秒之內失去了所有支撐的錯覺。
胸腔裡那口氣懸在那裡,上不去,也下不來。
他慢慢仰了一點頭,指尖抬起,捏住眉骨,指腹順著眉峰往上一壓。
力道不算重,但壓得眼眶發漲。
這一年做的每一步,都按規矩來,按程序走,誰挑不出毛病。
可越是這樣,他心裡那點說不上來的煩躁和疲憊,就越像被什麼細細密密地纏住,解不開,也砍不掉。
指節在眉心停了一瞬。
他在心裡,冷冷地吐出一句話:
陸崢,你真是好樣的!好一招謀定而後動,明修棧道,暗度陳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