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政府、市政廳、行政服務大廳、營商環境展示中心,他一站一站走過去,聽人講流程、講數字、講企業開辦時間如何從幾個月壓縮到幾天,講中小企業稅務輔導和合規提醒係統。
翻譯在旁邊接力,他在本子上記下一串串關鍵詞,又把它們壓縮成寥寥幾條結構線:權力下沉、數據打通、風險分級。
到了第二天黃昏,羅訥河邊的風把雨意吹得發涼。
他一個人站在橋上,看對岸一排老房子的燈光一點一點亮起來,心裡那根一直繃著的弦反而鬆了些。
裡昂給他的,更多是製度框架上的“樣本”,可以寫進研究報告、可以在會上一頁頁攤開;真正讓他在意的,仍然不在這座城市。
第三天一早,高鐵從裡昂開往巴黎。
列車穿過一片又一片冬季農田,褐色、暗綠、淺灰被壓扁在車窗外。
車廂裡暖氣很足,同團的人有人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有人翻著行程材料複核時間。
陸崢把外套搭在椅背上,拉開隨身的資料夾,裡昂段的安排用一支紅筆劃了個乾淨的收束符,巴黎那一頁則被他往前翻了翻,壓在最上麵。
……
車窗外的風景開始變得密起來,低矮的廠房換成了成片的公寓樓,塗鴉在混凝土牆麵上延伸,橋梁與立交把城市切成一塊一塊。
廣播響起即將抵達終點站的提示,同團的人陸續整理包和外套,互相確認晚上的集合時間。
列車減速、入站,鋼軌的摩擦聲拉長了幾秒,最後停在一片光線稍顯晃眼的站台邊。
玻璃外一陣人聲和廣播聲湧上來,外事部門的聯絡員已經舉著牌子在前方等候。
陸崢起身,順手扣好外套的紐扣。
他走在隊伍最前一列偏側的位置,離團長隻隔了半步的距離,站位清楚標明了他是核心負責之一,但又刻意避開了正中央最醒目的那一格。
車站大樓的玻璃門被推開,巴黎的空氣迎麵鋪開來。
這不是第一次因公出國,但他第一次以這樣一種身份進入這座城市。
行程表上的每一個場所都對他而言是熟悉的概念,卻是陌生的地理坐標。
他把這些坐標迅速在腦子裡串成一條線:從火車站到酒店,從酒店到法學院,從法學院到孵化器,再到那場主題名詞堆砌得極為漂亮的圓桌年會。
當天晚些時候,代表團在酒店稍作休整。
會議資料被整齊地擺在房間書桌上。
外事聯絡人通過內部群發來次日的具體安排,隻是將紙麵上的內容再一次數字化,提醒每個人幾點在哪裡集合,著裝要求,注意事項。
他洗了把臉,靠在椅背上閉目歇了十幾分鐘,又重新坐直,把第二天的發言重點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晚上並沒有安排正式活動。
同團的人有人結伴去附近轉了一圈,看塞納河夜景,或找一家評價不錯的小酒館吃飯。有人乾脆在房間裡補覺,調時差。
陸崢照例選擇獨自出門,沿著酒店旁邊的一條街慢慢走過去。
夜裡的巴黎並不像明信片那樣夢幻。
街道略顯潮濕,路邊的梧桐樹光禿禿地伸著枝條,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
便利店門口站著抽煙的年輕人,手插在羽絨服口袋裡,用一種有點漫不經心的姿態打量匆匆路過的行人。
路口有外賣騎手停下車,低頭檢查手機上的訂單。
公共垃圾桶邊堆著白天遺落的紙杯和外賣盒子。
這座城市的日常,比宣傳冊上要粗糙許多,也真實許多。
他沿著人行道走到一個路口,停在紅燈前。
對麵是一家還沒打烊的咖啡店,大玻璃窗內,幾張桌子上擺著筆記本電腦,屏幕發出冷光,有人戴著耳機埋頭敲字,有人托著腮,盯著文檔發呆。
櫃台後麵,咖啡機噴出一串蒸汽,店員用布擦著台麵,動作不緊不慢。
他站在路口邊,靜靜看了幾秒。
手機在掌心裡微微一沉。
他低頭劃開屏幕,在通訊錄裡找到那個熟得不能再熟的名字,指尖頓了一下,還是按下了撥號鍵。
……
同一座城市的另一端,遠離塞納河的商務區,高層酒店把夜景封在三十幾層的玻璃之後。
房間隻開了一盞床頭燈,光線被燈罩削得很暖,落在淩亂的床單上,映得人皮膚也帶著一點被暈開的光。
空調出風口低低送著暖氣,窗簾拉得很嚴,縫隙裡漏出一點城市的霓虹。
有人壓在柔軟的床褥裡,喘息還沒完全收回來,指尖搭在男人的肩上,指甲隱隱透著一點粉。
她笑著說了句什麼,帶著法語腔的英文,被床頭櫃上一陣震動給打斷。
手機屏幕亮起,名字跳在最上麵。
——陸崢。
邵沅愣了一秒。
隨後像是被什麼逗樂了一樣,低低笑了一聲。
身邊的人察覺到他的分神,懶懶問他是不是客戶來電話了。
他沒回答,隻抬手把對方搭在自己胸口的那隻手指輕輕撥開,從她肩窩裡抽身出來,自己側過身去,拿起手機,滑動接聽。
“喂。”
嗓音帶著剛剛用力過後的發啞,還有一點沒來得及壓下去的喘意,尾音輕微發虛。
……
電話另一端,街口的風順著聽筒竄進來,在那一頭變成一團被削弱了的低響。
陸崢隻聽了一秒,就大致把對方的狀態歸了類……
他把手機往耳邊貼了貼,語氣淡得很:“在乾什麼?”
簡單四個字,問得直白。
那邊安靜了一瞬。
隨即,笑聲從喉嚨裡滾出來,帶著一點被撞斷興致之後的不耐,又因為是他而懶得偽裝:
“春宵一刻值千金,”邵沅懶懶拖長尾音,“你猜呢?”
床上的女人聽見了“春宵”兩個字,笑著伸腳在他小腿上蹭了蹭,嘴裡含混說了句什麼。
邵沅抬手,按住她的腳踝,隨意捏了捏,示意她安分點,眼睛卻落在窗外那一小條被霓虹染亮的夜色上,手機貼在耳邊,等著那一頭的陸崢接話。
“……沅子,我來巴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