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九十年代西北地區的一個小農村,在最早的記憶裡,她擠在一道道讓日頭曬塌了脊背的黃土梁子間,梁畔戳著些沒人住的窯洞黑窟窿,活似風乾千年的牙槽。
一條灰白的土路從下麵的世界爬上來,穿過村口幾棵滿是疤痕的白楊樹,給這裡的人們帶來生計,儘管這路硬得硌腳。
村裡已經有些紅磚房了,但更多的還是胡墼平房,而我家各占一間,紅磚房叫大房,胡墼房叫夥房,遠遠看去像草筋粘住的兩塊土。
據我媽說,她生我時正逢大冬,雪扯絮似的下,月子坐穿了整個三九四九,家裡大房那年才剛蓋好,爐子都沒有,房子裡冷得滲人,一覺睡醒滲得人頭皮疼。
我說,“那你不是在炕上坐著麼。”
“那時候家裡能把炕燒熱都不容易麼。”她吐了半片瓜子殼,“你爸天天就背著筐,可荒灘裡拾柴拾糞……日子哎,慢慢也就好咧……”
這些過去的不容易,她第一次吐給我時,我五歲。
那時正值入夏,她坐在大房炕沿,肚子裡懷著我妹妹,瓜子殼在唇齒間劈啪開裂,我倚著記憶裡從來便有的黑爐子,心不在焉地聽著,一隻手摳著鼻屎,一隻手不停地抽插煙筒下的風門,鐵片刮得爐膛直嗚咽。
我爸推開門進來,打斷了我們娘倆的話頭。
我媽拿起窗台上放著的拚音書,從書裡取出一張折痕很深的紙遞給他。
我爸接過展開,那紙隻有半張,上麵有用鉛筆寫的字。
“楊……楊書涵?”他不確定地問了一句。
“昂。”
得到我媽的回答後,他折好紙,從褲兜裡取出個舊錢包,小心翼翼地插進夾層,然後朝我下巴一揚,說了聲“走”,便出了門,我麻溜地跟上去。
院子裡停了一輛紅白色的雅馬哈摩托車,我認得那是發小他爸的,說起來這小子輩分還比我大,該叫他叔,但我從來沒叫過。
我爸騎摩托車捎著我,從那條灰白土路顛簸著出了村。
“爸,可哪搭?”我迎著風問了一句。
“你姨父家。”我爸回答道。
我沒再多問,小時候浪門子是僅次於過年吃肉的高興事了。
摩托車突突的吼了好長時間,我已經忘了具體有多久,隻記得自己坐在後麵,拽著我爸腰兩邊的衣服昏昏欲睡,屁股蛋子震得發麻。
在被一陣咣咣咣的拖拉機聲音吵醒後,我睜眼便立刻明白已經來到了頗為熱鬨的鄉上,而且還不是我們村的鄉,因為來來往往的人大多都戴著白帽子。
路是砂石路,左右是兩排磚房,還有不少鋪子,門前掛著用油漆手寫的招牌,有小賣部,有農機修理鋪,有賣臊子麵的麵館……偶爾還能聽見兩聲吆喝。
我爸騎著摩托車停在了一個鋪子前麵,他家牆上也掛著招牌,但字是所有招牌裡最工整的,隻不過我不認識,後來才知道,那是鄉派出所。
摩托車滅了火,我剛跳下來就看到姨父靠派出所牆根坐著,右腿弓起,左腿直挺挺抻在地上,旁邊還立著根拐杖。
見我們到了,他一把抓住拐杖,青筋在乾癟的手背上繃起,我爸催了我一句:“把你姨父扶一下。”
我連忙跑過去,姨父騰出一隻手,沉甸甸地按在我後脖頸,這才吃力地往起掙,等他站穩,我又給他拍乾淨褲子上的土。
派出所中午還沒開門,我爸和姨父聊了些地裡草啊,放水啊,玉米長勢等之類我不感興趣的話題,我就擺弄著姨父的拐杖打發時間。
所幸並沒有等太久,來了個挎著單肩布包的公安,看上去和我爸差不多年紀。
“叔,你咋來咧?”那公安衝我姨父問候了一句。
“給娃上個戶口。”姨父說著話手又搭在我脖頸上。
公安看了我和我爸一眼,歎了口氣,“哎,我滴叔呀……”他從挎包裡取出鑰匙開門,“走,進起說。”
進去後,我看著房間裡那幾張方方正正的桌子,還有上麵堆滿的書和材料,心裡怯怯地,不敢再調皮。
姨父和公安說著話,那公安一開始有些為難,在我姨父說了一句,“啊恰恰恰恰恰恰,你再不說咧,要似彆人我就不來咧,這我親外森。”
於是,公安妥協了,給我上了戶口,我也才終於明白,楊書涵原來是我的名字。
可我原本有名字的呀,不知道爸媽為啥又給我起個新名字呢?
出派出所後,我爸騎摩托車捎著我們倆來到了姨父家門口,他家住在更偏的山溝溝裡,連磚房都沒有,隻有兩間胡墼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