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司宸沒接話,隻是又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灰白的煙霧。
“老頭子臨終前親自定下的。”江聿的聲音低了些,語氣滿是疲憊,“他說,江家欠溫家一份人情,該還了。”
“所以,”尹司宸終於轉過頭,側臉在露台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這婚約,是老爺子的意思?”
江聿點頭,隨即又扯出一個沒什麼溫度的弧度,搖了搖頭:“是,但也不全是。他希望我娶溫芷,可最終在婚書上簽下名字的,是我自己。”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遠處的黑暗,“有時候半夜醒來,我也會想,如果當時我拒絕了,現在會是什麼樣。”
“你會嗎?”尹司宸問,聲音平靜無波。
江聿沉默了很久,久到杯中的冰塊都快融化了,才緩緩搖頭,聲音乾澀:“不會。江溫兩家各取所需,這是最好的安排。”
他說“安排”兩個字時,語氣裡的空洞和悲涼,濃得化不開。
“我對那些東西沒興趣。”江聿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選舉,位置,勾心鬥角……一直是我父親在背後推著我走。說真的,你比我更合適。”
尹司宸沒有回應。他將燃儘的煙蒂按滅在欄杆上的滅煙器裡,發出一聲輕微的“嗤”響。
“這次的事,”江聿調整了一下情緒,語氣鄭重了些,“謝了。如果不是你提前介入,拿到關鍵證據,事情不會這麼快收尾。”
“不必。”尹司宸的聲音依舊很淡,“那批貨的線頭,本身也在我清理的範圍。”
“我知道。”江聿看著他,眼神裡有毫不掩飾的複雜,“但我還是要謝你。那種局麵下,敢提前動手,敢賭上一切去博一個機會的決斷,我自問做不到。”
尹司宸沒有接話,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有時候,我真的很佩服你。”江聿的聲音低了下去,“說退婚就退婚,一點轉圜的餘地都不留。哪怕當時溫家還如日中天。這份乾脆,我沒有。”
尹司宸沉默了更長的時間。遠處宴會廳隱約飄來的音樂。
他終於開口,聲音輕得像歎息,“我沒得選。”
“因為林亦?”
尹司宸沒有否認,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江聿看著他被夜色模糊的側臉,眼神複雜難辨:“那你現在,和林亦算怎麼回事?”
“沒什麼。”尹司宸的回答顯得近乎冷漠。
“沒什麼?”江聿輕笑一聲,帶著點自嘲,“十年了。你們兜兜轉轉,現在甚至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你跟我說沒什麼?”
尹司宸握著酒杯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
“你現在對她是因為當年的事感到愧疚,還是心裡真放不下她?”江聿的聲音沉了下來
尹司宸猛地轉過頭,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格外深邃:“你覺得,我心裡還有她嗎?”
江聿被這突如其來的反問釘在原地。
他看著眼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曆經生死卻又因立場而漸行漸遠的兄弟,忽然感到一陣深刻的陌生。
他以為自己懂尹司宸的冷靜和果決,卻從沒看透他那副平靜外表下,那片荒蕪的情感。
“……你在乎。”江聿最終給出了答案,語氣篤定,“否則你不會為她退掉溫家的婚約,不會為她卷入那些麻煩,更不會在那種地方冒險。”
“在乎,又如何?”尹司宸的聲音低了下去,低到發虛,“在乎,那些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東西就會消失嗎?在乎,解不開的死結,就能輕易打開嗎?”
江聿啞口無言。
因為他自己,也正被同樣的枷鎖困在原地,動彈不得。
“至少你比我勇敢。”江聿苦笑,那笑容裡浸滿了苦澀和悲涼,“我連對一樁強加於身的婚事說不的勇氣,都沒有。”
他說這話時,眼神是空的,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絕望和認命,讓見慣了風浪的尹司宸,心頭也微微一刺。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江聿,那個會為了心愛的模型飛機和人爭得麵紅耳赤,會為了堅持己見和家裡據理力爭,眼睛裡永遠閃著不羈光芒的少年。
現在呢?
現在他是江家合格的繼承人,是溫芷體麵的未婚夫,是各方勢力眼中穩重可靠的最佳人選。
唯獨,不是他自己。
“後悔嗎?”尹司宸問,聲音很輕。
江聿沉默了很久。
“後悔……”江聿扯了扯嘴角,笑意未達眼底,“後悔有什麼用?我們這種人,最不該碰的就是感情。”
尹司宸沉默片刻,聲音沉在風裡:“不是不該碰,是碰了也抓不住。”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隻有風聲,和遠處模糊的樂聲。
“那你不是也碰了嗎。”江聿像是耗儘了力氣,
尹司宸的目光投向遠處,看了很久,很久。
他緩緩轉過頭,夜色在他眼中沉澱成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墨色。
“碰了。”他聲音低啞,輕聲笑了出來,“所以才知道,有些東西不是堅持就能跨過去的。我們之間隔著太多,多到我已經看不清了。”
江聿看著他眼中那片深沉的迷霧,忽然間,全都明白了。
“所以你想退了?”他問,聲音乾澀,
尹司宸沒有回答。
但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翻湧的疲憊和近乎放棄的沉寂。
江聿低頭笑了笑,放下酒杯,抬手示意:“走了。”
玻璃門開了又關,露台上,隻剩下尹司宸一個人。
他站直身體,又從煙盒裡磕出一支煙,點燃。
猩紅的火星在指尖明明滅滅,映著他沒什麼表情的側臉。
煙抽到一半時,他的目光無意中掠向宴會廳的出口。
林亦正從裡麵走出來。
她站在門口,微微踮腳,目光有些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尋著什麼。
尹司宸夾著煙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他就那樣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
直到她的背影徹底消失不見。
尹司宸才緩緩收回視線,低下頭,看著指間那截即將燃儘的香煙。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抬起手,將煙蒂用力摁滅在冰涼的金屬欄杆上,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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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言結束應酬,找到林亦,兩人並肩走出酒店大門。
夜風帶著涼意,席言轉身準備去開車門。
林亦腳步忽然停住。
她抬起頭。
酒店門口暖黃的光暈外,尹司宸正倚在車邊,目光沉靜地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