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作們就這樣被師姐引著鑽入了深林。
那些小劍客沒想過自家師姐竟會作出這樣的舉動,一時卻也不敢多有耽擱,彼此兩個三個人的分成一組,忙不迭便相互攙扶著,拚儘全力,嘗試著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他們知道自己未必能如先前那幾個腿腳快的人一般趕到邊境去。
但所幸此地離著他們先前剿匪去的那個鎮子不遠,他們若抓緊些,或還能趕在天黑之前,重新退回到那個鎮子裡。
——看在他們之前幫著鎮中百姓們抓捕匪徒的份兒上,他們大約還願意暫時收留他們一小段時間。
而他們本身也不想在那地方久待——他們現在最想乾的,便是先處理好那幾個已然身負重傷的同門們身上的傷口,而後傳信給離這最近的、那幾個一向與他們師門交好的武林門派,求他們儘快派兩個厲害些的人來,去救救他們的師姐。
隻要能救得了師姐,他們以後在練劍的時候,就再也不偷懶了。
——他們再也不會覺著師父的嘮叨太煩。
小劍客們如是想著,有的人的腿上受了傷,便將那佩劍充作了拐杖,一瘸一拐地掙紮著繼續前行。
與此同時,那邊在林子裡且戰且退著的師姐,也近乎要被細作們逼進了絕路。
——她回頭的路已經斷了,腳下的路又已走到了儘頭。
——那條蜿蜒著的山道絕儘在一處懸崖前頭,她身前是一眼望不見底的萬丈深淵,身後則是十數個正窮追不舍著的賊寇。
我說過的,客官。
我的這個師姐,一向是個極為惜命、很會審時度勢的劍客。
那些細作們顯然也十分清楚她的這一特點,於是在見到她將自己逼進絕路之後,便也不再急了,隻慢條斯理地走上前去,緩緩將之包圍在了那半圓中央。
彼時她已接近力竭,通身的劍勢也都不再如平常那般瀟灑張揚——從前相去百尺便能覺察到的劍勢,今日竟衰弱得幾近消失不見,她掌中劍深深插進了土地,麵色亦蒼白著,頭頂滿布了細密的汗珠。
那領頭的細作大抵是沒見過她這副模樣,抑或說,放眼整個江湖都無人瞧見過她這副模樣。
我們至今都沒想明白他當時是出於何種心態——或許是心念一動,或許是惜才,或許什麼都不是,隻是因著某種滿是惡意的低劣興趣——總之他沒立刻對著師姐動手,反而開口問我那個師姐,問她要不要加入他們,跟著他們一起為戎韃效忠。
“讓我,跟著你們一起為戎韃效忠?”她聽了這話,止不住地便仰頭大笑起來。
那是一種人在憤怒到極點後會克製不住而發出來的大笑,那聲音淒厲、高亢,飽含著滔天的怒意。
“做夢!”她破口大罵,牙根幾乎要被她咬齧出了血,“我今日就算是死,也絕不會當那該被千刀萬剮的賣|國|賊!”
“可你本來就快死了。”那領頭的細作不疾不徐,甚至還饒有興致地帶著餘下人又往前逼近了她幾分,丈寬的半圓眨眼變成了六尺,那細作臉上帶著揮之不去的得意,“你身上的劍勢眼下已然連著半點都不剩了,你本來就快死了——且是插翅難逃。”
“……是嗎?”方才瞧著還像是已臨近油儘燈枯了的師姐麵上忽的揚起某種微妙的笑,那細作頭領心下一慌,下意識便想命所有人跟著他立時撤退。
孰料,某種強橫無匹的劍意在刹那間陡然爆發——那劍意像是如山嶽一般的巨石驟然入海,霎時便驚起了滔天波瀾——衝天的水汽在這一瞬化成了倒流的飛瀑,即便是自那浪濤裡迸濺出的水點,亦能如鋼針利刃般,倏地將人洞穿!!
於是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被那劍意橫掃出去,某些內功稍差一些的人,甚至當場便殞了命。
餘下身受重傷了的細作們本想就此逃離,孰料那劍意未完,下一息便另有一道強橫的劍勢,旋渦般猛地將他們拉回了原地!
“你瘋了嗎?!這都是些什麼不要命的招式!!!”那細作頭子驚恐大喝,那時我那師姐的臉上早已成了殷紅的一片。
“都到了這種時候,命又有什麼用呢?”她咧了嘴,那笑容似在嘲諷那細作的無知愚昧,又像是在笑她低估了她的決心。
——她是惜命沒錯,但這世上慣來有比性命更為重要的東西。
但他剛剛說的那話竟又是對的——她確乎是瘋了,她方才那兩劍也確乎是拿性命換來的,她在與人對峙時強行衝破了體內的奇經八脈,又忍著劇痛將那即將驟起的劍勢一一壓製了個乾淨,方得來了本不屬於她這年紀應有的深厚內功。
但那內力在近乎是在她放開限製的一瞬便衝斷了她通身的經絡,她的七竅流了血,她渾身的毛孔裡也滲滿了細密的血珠。
——直至剛才那劍意乍起的那個瞬間,她方真正明白了何為常日被她師父掛在嘴邊的“靜如平湖映月,動若瀾生碧海”;同時她是在剛才的那個瞬間,方意識到原來做飛瀑與做深海之間也並不衝突,她全然可以在達成了師父他們的期盼的前提下,繼續固執地做著她想做的懸泉飛瀑,或者她可以再膽大一點,將她今日得來的感悟,就這麼原原本本地講給他們聽。
可惜,她沒機會啦——
她沒機會再親口講給他們了。
意識消散之前她緩慢地眨了眼,遂片刻不肯遲疑的,竭力榨儘了她體內殘存的最後一點力道,將那剛被她一劍又拉回來的細作們儘數掃下了山崖。
待到最後那個領頭的細作也被她絞斷了手腕扔下了懸崖,她亦終於再站不住,身子一軟,破木偶一樣地向後栽倒下去。
——那個一生都未曾收得住她那一身劍勢的瀟灑劍客,有生以來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這般完美地收斂住了她的全部劍意。
而那個平素惜命又一心隻想做個懸泉飛瀑的姑娘,也就這般如那自九天倒懸下來的銀河一樣——
摔碎在了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