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是被他師父撿回去的孩子,自幼便在那道觀長大。
師父曾在他七歲時送給他過一柄特製的短劍,他教他該如何降妖除魔,教他該如何普濟群生,他教他要如何明辨世間的正邪善惡……要如何當好一個國師,輔佐好未來的君王。
是的,他從一開始就決定好了,要讓他來日繼承了他的衣缽。
而她也曾無數次的,自他口中的描述裡,聽出了他對他那個師父幾近崇高的、全心全意而不曾打有絲毫折扣的敬愛與信賴。
……這是件很容易便能理解得了的事。
畢竟,她隻不過是在這個世界將將住了那麼十一二年,就已是如此地信任並依賴著她的師父,和她春生門裡那些或活潑或可愛,或老成穩重,或脾氣稍顯暴躁些的同門。
——而他是被他師父自嬰孩起,便一手撫養長大的孩子。
他自然會如相信他自己一般,去相信他的師父。
她想,他師父從前或許是在他麵前,將他們這些江湖中人打為了“不義之士”。
或許是哄騙他,說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鄢,為了大鄢的社稷安定,為了天下的千千萬萬的子民。
又或許……他確乎是曾直白的告訴他,他們想要高堂上那已垂垂老矣的皇帝變為與大鄢的江山同壽的“長生者”,隻不過是又在向他講述這無窮的野心的時候,為之粉飾以重重看似是正氣十足又大義凜然的借口。
她知道他會信的。
因為他就是曾這樣毫無保留地信任著他的師父,那個將他教養大的、他唯一的親人。
她相信,依著楚無星的秉性,在這長達三年的、漫長的長生試驗中,他多半也曾覺察到老國師的那一套說辭裡有哪裡不對,有哪裡會令他感到渾身都不大舒服。
但他多半是沒細想的——或是說,他是不敢去細想的。
他怕他在深思熟慮之後會得到個他全然想不到的、全然讓他無法接受的結果,怕那從前在他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師父”二字一朝崩塌於無跡。
——他是被他教養大的孩子,倘若他的形象都在他心目中徹底崩塌掉了,那麼他,他先前自他那所習得的一切,那些本事,那些道理,那些“公平正義”,那些“律法天理”……
——這些,又都會變成些什麼?
所以他不敢細想,更不能想,他隻能一遍一遍自我麻痹式地哄騙著自己,轉過頭來再被他的師父哄騙。
但即便如此,當越來越多的有關事實的證據擺在了他的麵前,他終有一日會再騙不住了自己——她或許是那個加速了他信念崩塌的一個關鍵砝碼,亦或是那個逼迫他去正視世間“真實”的引子。
總之在那一日——當她隔著那鐵欄與他兩相對望的時候,那真實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徹底展開在了他的麵前。
於是她在他眼中瞧見了那種極儘掙紮的痛苦,那種混合了驚訝與迷茫的無窮懊悔……
她在這一刻,在這個瞬間,頭一回這樣真切又全然地理解了他——可正是因她是這樣真切又全然地理解了他,她才知道,他們之間已然是再不可能了。
——因為太晚了。
如今的他們之間已然夾雜了太多本不該出現的仇與怨,五大門派並上一個先太子,成百上千條人的性命橫亙在那裡——
他們無一人擁有了再跨越那天塹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