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童怎麼能不知道江南士紳與倭寇糾纏不清呢?大乾立國二百年,沿海倭亂與太祖年間,海外倭人趁神州戰亂初定入寇劫掠的情況早就不同。
而今這海上的倭寇,有七成都是漢人。
浙江巡撫胡顯上任一年後,給嘉佑帝上了一封奏折。
“小民好亂者相率入海從倭,凶徒、逸囚、罷吏、黠僧,及衣冠失職書生,不得誌群不逞者,皆為矮奸細,為之鄉導。”
胡顯上任浙江是立了軍令狀的,但是到任一年後,不得不請罪,沿海倭亂絕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平定的,如果一味武力鎮壓,可能倭寇還沒平定,隻怕倭寇未平,自己先要被朝中那層層疊疊、勾連甚廣的“自己人”給掀下馬來。
前福建巡撫朱紈,便是血淋淋的先例。他厲行海禁,武力清剿,因株連涉倭士紳過甚,引得朝中閩籍官員群起攻訐,最終在任上悲憤而亡。其臨終遺奏上的那句泣血之言,至今仍在朝中流傳:“去外洋之盜易,去中國沿海之盜難;去中國沿海之盜易,去中國衣冠之盜——難!難!難!”
祁童的指揮同知雖然有家族蔭蔽的成分,但是他也是實打實從地方衛所一步步走到現在的位置,福建、浙江的錦衣衛千戶所,他都待過,甚至,這兩位封疆大吏的奏折,他也都看過。
他之所以不覺得丁敏和忻城侯通倭,自有他的道理。
“賢弟,你有所不知。”
大家都是自己人,他也沒有藏著掖著,而且,大家的信息互通有無,那麼,解決這個麻煩就能更加容易。
“先說丁敏,他是湖廣人士,雖因在南直隸為官十多年而把家小也帶到了南京,但是到底根基不在此,他一個外來戶,憑什麼去‘通倭’?當然,若說他為了錢財或人情,給了某些通倭的人一些方便,睜隻眼閉隻眼,這倒絲毫不奇。”
王乾炬點頭,從常理來說,祁童這個說法是說得過去的,但是這世上的事,總有人不按常理出牌,所以並不能完全消除丁敏通倭的可能。
“至於忻城侯,賢弟,你出身寒微,不知勳貴圈子裡這些掌故,這也不怪你。”祁童說到這個,臉色罕見地露出了一絲崇敬:“你可知道,忻城侯的曾祖、祖父、父親,三代男丁,皆是為了平定倭亂,戰歿於東南海疆?正因三代英烈早逝,門庭凋零,侯府才一度中落,險些丟了爵位。直到當今這位侯爺的姐姐入選宮中,誕下皇子,得了貴妃尊位,府裡才算緩過一口氣來。”
“忻城侯滿門忠烈,我懷疑他家通倭,確實是孟浪了。”
王乾炬點點頭,在這個時代,如果不想死後到了地府被祖宗按著揍,忻城侯大抵是不會去與倭寇勾結的,無論是真倭還是假倭,都是他家的血仇。
但是王乾炬還是有一點沒太想明白,按著祁童的說法,忻城侯府的家教應該還行,為什麼這位國丈如此吝嗇,連高弘文的麵子都不給,一兩銀子都不曾捐?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問的:“侯府家風忠烈,這忻城侯按說也是個通情理的。即便不貪圖那‘勒石記功’的虛名,於恩師的顏麵、於數十萬鄉梓的安危,多少也該有所表示。如此一毛不拔,怪哉。”
“這我略知一二。”祁童說:“這位忻城侯就是舍不得錢。”
這個理由讓王乾炬瞪大了眼,他還以為祁童要說忻城侯被彆人蒙蔽或者丁敏之流惡意中傷之類的,沒想到居然真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理由。
“忻城侯年幼時,先忻城侯為了報血仇,幾乎掏空了侯府家底,練就了一支家兵。可憐忻城侯堂堂侯府世子,居然饑一頓飽一頓,自此就對錢財,格外看重。”
王乾炬忍不住看了眼關在號房裡的高秦:“那這位侯爺的脾氣真的很好了,這賊偷了侯府的錢,居然隻是趕出去,後來打著侯府的旗號胡作非為,也沒與他計較。”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祁童與王乾炬在地牢頭腦風暴的時候,丁敏也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走出錦衣衛衙門的時候,臉上還掛著和煦的笑,但是當他坐進官轎,臉色當即就沉了下來。
尤其是他回到自己府邸,走進書房,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副傲然模樣等在那的東瀛武士,臉色就更差了。
一隻茶杯被他摔在了武士腳下。
“八嘎!”武士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驚得猛然後跳一步,手下意識按住了刀柄,怒目而視,“丁君!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我還要問問你是什麼意思!”丁敏說:“我三令五申,不得在南京地界滋事生非,爾等都當了耳旁風是嗎?為什麼要擄那個織女?”
這事確實是他們理虧,壞了規矩。武士鬆開刀柄,訕訕地彆開視線,辯解道:“海上漂泊日久,勇士們一時沒能按捺住血氣。那女子獨自在荒僻路上,實在是天賜的機會。”
“沒忍住……”丁敏長吸了一口氣,按捺住怒火,接著問道:“好,就算……就算你們管不住褲襠裡那二兩肉!那又為什麼要在那織女麵前暴露倭人身份?”
“都怪井上那個蠢貨!”武士說:“明明下一個就輪到他了,他卻在旁邊急不可耐,用倭語大聲叫嚷催促!一下子就被那個女人發現了身份。”
“汪先生派你們來,是接貨的,現在因為你們乾的蠢事,南京錦衣衛已經在調查了。這批貨想要運出去短時間內怕是不可能了,而且高秦也被關在了錦衣衛地牢裡,雖然我敢保證,他為了自己兒子的命,不敢說出我來,但是為了少受些罪,認個通倭的罪名,把你們送給錦衣衛,這種事情他是做得出來的。”
說到這,丁敏厭惡地看了眼武士,說:“今晚你們就走,離開南京,那批貨,過兩個月再說!”
“可是……”武士還想爭辯。
“沒有可是!”丁敏厲聲打斷,“要麼走,要麼我送你們去見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