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漪所及,恐非公子能駕馭。”
扶蘇忽然笑起來,“子房可曾見過農人燒荒?”
扶蘇站起身,踱步到一旁,看著有野火痕跡蔓延過山坡。
“舊草不焚,新苗難生。”
“烈火燎原時固然可怖,可燒儘的灰燼裡,來年能長出最肥美的牧草。”
張良沉默良久。
他的目光,卻停留在了扶蘇的臉上。
這是一張和他差不多的臉龐,而讓張良看不透的是,扶蘇,大秦皇帝的長子,為何要與皇權背道而馳?!
“公子今日之言,若傳於鹹陽……”張良頓了頓,“恐先招禍的不是氏族,而是公子自己。”
“所以我要你留在我身邊,”扶蘇轉身,袖擺帶起一陣微風,“子房,你刺秦是為複仇,亦是為心中道義。”
“可若道義不在彆處,就在這大秦之內,你敢不敢親手去培植它?”
空氣變得緊繃。
張良忽然想起三年前,他在博浪沙遠遠望見始皇車駕時,那遮天蔽日的旌旗,和寒光凜凜的戈戟。
宛如巨龍!
如此龐然大物,扶蘇竟想從內部撼動?
“公子高看良了,”張良苦笑,“我一介亡國遺民,何德何能……”
“因為你見過真正的痛。”扶蘇直接打斷他的話。
“你見過韓國宮闕焚毀時的煙!”
“你見過流民易子而食的殘忍!
“你見過七國戰旗相繼倒下時,土地如何被血浸透,又被新旗覆蓋!”
“而門閥世家,卻始終站在高處。”
扶蘇的最後一句話,就像利劍一樣,狠狠刺入張良的胸腔。
張良也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掌心冰涼......
想起家族中那些早早投靠秦國的旁支......
恐怕他們如今,已在鹹陽新置的宅邸裡,賞玩趙國的玉璧。
“不知公子,需要良做什麼?”
扶蘇從懷中取出一卷素帛,輕輕攤開。
這是他從公孫熾那裡撿來的大秦輿圖!
其中一角,是關中與山東六國舊地的山川圖,可上麵密密麻麻標注的不是城池關隘,而是一個個姓氏:王、蒙、李、趙、田、屈……
“第一件事,”扶蘇的指尖點向一個‘田’字,那位置恰在舊齊之地,“子房你,不妨陪我下一盤棋。”
“棋子不是黑白,而是這些姓氏。”
“如何下?”張良挑眉,不解問道。
“他們盤根錯節,我們便抽絲剝繭,”扶蘇抬眼,“從最小的枝蔓開始,一根一根,找到連接主乾的脈絡。”
張良凝視著那些姓氏。
他忽然意識到,扶蘇要給他的不是刀劍,而是一張更大的弓!
一張需要數年,甚至數十年才能拉滿的弓。
“若失敗……”張良苦笑。
“若失敗,”扶蘇接過他的話,笑容卻格外的平淡,“史書上會寫:公子扶蘇性情乖張,結交匪類,觸怒龍顏,被貶為庶民。”
“而張子房你......”
扶蘇笑起來,“不過是個沒能完成刺秦的可憐刺客。”
片刻後,張良走到扶蘇麵前,行了一個極鄭重的禮。
不再是方才的客套,而是士人對明主的禮節。
“良,願觀公子弈棋。”
扶蘇沒有立即去扶他。
他靜靜看著這個男人彎下的脊背,忽然輕聲道:“子房,你知道為何我佩劍刻的是幼龍麼?”
張良直起身,等待下文。
“因為幼龍,終會長大。”
扶蘇的手指拂過劍鞘上盤旋的龍紋,龍首正對東方,“幼龍或許爪牙未利,鱗甲未堅,但它知道,該往何處騰雲。”
張良倒吸一口涼氣!
因為他從扶蘇身上,看到了極其淩厲的王霸之氣!